历史上的赵鼎被誉为南宋中兴贤相之首,其与李纲、胡铨、李光并称为南宋四大名臣。
在赵桓看来,此人最大的才能,恰恰不是自身有多大本事,而是有容人之量、识人之能,正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慧眼识尽天下英才。
孰不知,皇帝的职责在于任命宰相,而宰相的职责就是为国举贤。
设想一下,如果宋高宗像宋仁宗那样,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做官家,那么最适合赵鼎的职位就是当宰相,这样的君臣二人搞不好会成为有史以来的最佳拍档。
令人遗憾的是,完颜构得此贤相却恬然不知珍惜。
赵鼎当国期间曾经两次宦海起伏,先是被好友张德远排挤下野,重新上台没两年,又被政敌秦桧扫地出门,这位智虑湛明、学识醇固的一代名相最终客死他乡。
以史为鉴可以避免掉进天灾人祸的大坑里,赵桓当然不会让这种悲剧重新上演。
事实上从今晚见到赵鼎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给这位中兴名相做职业规划了。
总而言之此人不光要用,而且要持之以恒的大用,只不过在此之前绝对不可以偃苗助长,该在朝廷六部百司里历练的地方一步都不能少,否则很可能会培养出来一个眼高手低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
“赵卿尽管放宽心,陈规既是大才隐于朝,朕岂会因其身犯嫌罪而摈弃之?”
君臣三人走到临时羁押陈规的监室门口,赵桓忽然停下来冲着赵鼎神秘兮兮地说道:“朕非单不会摈弃这位大隐之才,相反,当下正有一桩大事,亟待仰仗其鼎力相助呢!”
赵鼎和张浚闻听此言,互相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猜出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恰在这时,知阁门事朱孝庄和侍卫长蒋宣联袂走了过来。张浚毕竟年轻,脑子反应快,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指朱孝庄双手捧着的金银托盘,脱口而出道:“陛下之意,莫非是……”
赵桓适时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故弄玄虚地笑了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待会自见分晓。”
此时狱吏已经打开了监室的房门,赵桓抬眼往里面瞅了一眼,不由愣住了。
这间狭长幽暗、隐隐散发着霉味儿的屋舍,与其说是临时羁押嫌犯的监室,倒不如说是府司狱的库房。
但见里面摆满了一人多高的木质货架,铺板上堆积着被褥、囚服、鞋帽之类的物什。
从重重架阁的间隙里透射过来桔黄色的光亮,依晰可以看到,有一白袍老叟正伸长脖子凑在烛台下观书,神情极为专注,似乎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察觉。
赵桓不忍心打扰老人家的兴致,正在犹豫要不要稍微等一会儿再进去,就在这时,张浚的大嗓门突然在耳畔响起:“陈县令!陛下在此,还不速速出迎?”
“德远你……”
赵桓尚在错愕之中,赵鼎已经出言对张浚表示不满了:“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张浚经他提醒才意识到自己此举太过鲁莽,正要躬身向皇帝致歉,却见官家大袖一挥,自顾自地大踏步往屋子里走去。
“罪臣陈规叩见我主圣上!”
正在聚精会神看书的陈规,听闻天子亲莅此地,起初以为是哪个狱吏在跟他这个糟老头逗闷子,犹犹疑疑地起身走出来一看,除了御史台检法官和开封府典狱官之外,还有那个奉旨查抄章大郎金银铺的皇城探事司长官,这才相信真是皇帝微服私访来了。
“陈公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赵桓上前一步将老人家搀扶起来,在二人四目相对的当口,借助身后狱吏高举的灯笼,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这位冷兵器时代的守御大师。
但见其人两鬓斑白,枯黄清瘦的老脸上,褶皱层层堆积,正像朱孝庄所说的那样,显然早就过了知天命之年。
人是老了,精气神儿看上去似乎不亚于壮岁力夫。赵桓透过他那双微眯起来的吊斜眼,仿佛感受到了智慧所蕴含的无穷力量。
君臣二人见过礼后,赵桓径直朝着屋子里烛光摇曳的地方走去,陈规、张浚、赵鼎、朱孝庄四人紧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举着灯笼照亮的狱吏正想跟着众人进去凑凑热闹,侍卫长蒋宣忽然伸手从背后将他拉住。两人合力把那只又圆又亮的手提大灯笼,挂在邻近门口的一个阁架顶上,此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陈公身陷囹圄之中,还有雅兴秉烛夜读,当真是心如止水啊。”
老实说在没来之前,赵桓完全想像不出来陈规会是什么样子,真正见到了本人,他仍然心存疑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这老头低调到什么程度呢,身为八品京官居然只穿了一袭布衣白袍,连幞头冠帽什么都没戴,只在花白的发髻上裹了个灰不拉几的破头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城讨生活的乡下老大爷。
“陛下谬赞了,微臣不过是闲来无趣,妄图在书中打发光阴而已。”
“哦,是吗?”
赵桓听他这话,似乎与皇后早上说的理由如出一辙。国难当头,正是生死存亡之际,你们真的这么清闲吗?
他这样想着,随手抄起书台上那本已经快被翻烂了的线装古籍,略略瞄了一眼,不看则已,一见之下不由暗自惊奇一一原来陈规正在读的这本书与皇后不谋而合,正是仁宗皇帝时编撰的军事专著《武经总要》。
不只是深宫幽居的女流之辈,甚至连一个阶下囚都在潜心研究这种兵书战策,什么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什么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不就是吗?
赵桓缓缓放下手里这本沉甸甸的古籍,仰头默默地望着黝黑的房梁顶柱,等到激动的情绪渐渐平伏下来,这才冲着朱孝庄招了招手。
“朕此番前来,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朱孝庄赶紧上前一步将托盘送至官家面前,赵桓指着上面的黄金白银,故意考较陈规道:“这些官铸金银有真亦有假,陈公可否替朕将其一一甄别开来?”
“微臣遵旨。”
陈规朝着皇帝躬身深揖一礼,不过并未去看托盘上的金银,而是转头冲朱孝庄说道:“人老眼花,灯烛之下瞧什么都不大真切,劳烦阁下看看,这些金银底部可是压铸了葫芦印?”
葫芦印是东京各大金银铺彰显自家品牌信誉的一种暗记,只是里面的印字内容有所不同,葫芦形状却是由官方统一规制而成。
朱孝庄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近将托盘放到书台上,挨个把八颗金银全都仔细看了一遍,随后点了点头,确认每一个都加印有葫芦印标记。
既然都有同样的标记,如何区分真假?不光是赵桓好奇心大发,就连张浚和赵鼎二人也都在伸长脖子等待陈规揭开谜底。
陈规微眇双目,不慌不忙地问朱孝庄道:“阁下方才可曾见到没有葫芦头的金铤银锭?”
“啊……”
朱孝庄感觉对方有些莫名其妙:“都有葫芦头啊,只不过有些看上去比较模糊而已。”
陈规虚捋着疏疏朗朗没剩下几根的山羊胡须,用质疑而又坚定的语气问道:“究竟是模糊,还是没有?劳烦阁下再仔细复检一遍吧!”
听他说得极为认真,赵桓心中一动,抬脚走到书台近前,捋起袖子准备亲自验看一番。
张浚和赵鼎见此情景也赶紧凑了过来。三个人仔细翻看了一遍,果不其然,其中有四颗金铤银锭当真没有葫芦头。
见鬼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赵桓十分纳闷儿,之前在东暖阁的时候,他就仔细比对过了,并没有发现这种异常情况。
众人疑惑的目光刷地射向了陈规,期待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陈规依旧慢条斯理地说道:“东京各大金银铺铸印之时,通常会备有两套印模,其中铸真者乃是整型葫芦印,铸伪者则会空缺葫芦头。印模原本不大且只有粗略轮廓,压铸之后清晰度骤减,若非事先预知,人人以为没有葫芦头乃是铸印模糊所致,详知内情者一眼便可明断真伪。”
经他这么一说,赵桓算是听明白了,不过是充分利用了普通人的视觉假象和一些习惯性的心理认知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书特书的高明之处,相反,这种做法的动机却值得认真计较一番。
“陈公可知东京各大金银铺因何造假?”
“陛下有所不知,非单是金银铺造假,微臣就任文思院提辖官之时,销熔所在大多时候也会作伪。”
陈规当着真人用不着说假话,是以一五一十地道出实情:“国库连年亏空,朝廷无计生财,只能暗地里以假换真。”
“何谓以假换真?”
赵桓暗暗吃惊,难怪老赵家这棵大树会轰然倒地,原来早就已经烂到根上了。
“官铸金银除了在官府与官府、官府与朝廷之间流通,还有一小部分会在各地豪商里迁转……”
陈规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意思已经非常明了,也就是说,朝廷用假硬通货换取了豪商手里的真金白银。
“此事纯属朝廷所为?还是某些人假借朝廷之名暗中疯狂敛财?”
要知道,大部分豪商都有根深蒂固的政治背景,他们心甘情愿吃这个哑巴亏吗?
赵桓严重表示怀疑,再说了,朝廷要是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胡来,纸里包不住火,那些像疯狗一样乱吠的御史言官还不闹翻了天?
陈规听了皇帝的质疑,缓慢地摇了摇头。
虽然没有说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一那意思分明是,朝廷的水很深啊,他一个八品小官只是上命下效而已,其它的就算想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赵桓并没打算在这种场合这个时候刨根问底,不过是话赶话赶到这里,随口问了这么一句,仅此而已。
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让陈规回到文思院重操旧业一一说白了,就是要用假金银去胡弄女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