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四人落座后,欧阳选开始时候是笑着把酒,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酒酣入深,渐渐露出了悲怆。
“唉,不瞒各位,这叶玹砚实在是畜牲不如啊。”
说着竟然冒出眼泪,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着。
陆羽看着欧阳选嚎啕大哭的模样,不禁好奇,到底叶玹砚对欧阳选做了什么,能让一个大男人如此颓然。
虽然几人只能说是萍水相逢,但和欧阳选也算是意气相投,丑俊为人热忱,忍不住问道。
“欧阳大哥,你和这叶玹砚有什么过节啊?”
丑俊替欧阳选亦盏了杯方才石掌柜送的鱼花酒,轻轻拍了拍欧阳选的左肩,缓缓开口问道。
“过节?”
欧阳选说了句,自嘲般地笑了笑,许是酒水呛到喉咙,咳嗽两声又说道。
“这叶狗和我是命仇,不共戴天,我…”
说到最后一句,欧阳选似乎觉得不合适,忍住没有说出来。虽然和丑俊等人八股,政事聊的来,但私事摆出来说道,却不是自己喜欢的,说不准还会被人家背后耻笑。
丑俊还想多问两句,又盏上一杯酒水,却被陆羽眼神制止,只听见陆羽道。
“算了,这叶玹砚实属奸邪之辈,大家这几天都小心些。”
说毕,丑俊后知后觉,方才叶玹砚对着小厮说了句,又看了陆羽桌上的一圈人,此时想想,丑俊不禁猛然出了一身冷汗。
虽说是当今世道,读书人是最记仇,但读书人却不是最狠的,方才叶玹砚临走时候的那眼神分明就带着冷冷的杀意。
思及此,丑俊半边脑袋清醒过来,但心中却是不畏,喝了杯酒水道。
“哼,他敢来阴的试试,我毕节卫出来的男子没有一个是怂的。”
丑俊自然不傻,但仗着酒劲和自恃武艺,还是拍案而叫,惹得旁桌几人看了几眼,又是窃笑一番。
一旁甚至还有人起哄道。
“好汉子,虽是异族,但冲你这劲头,再打到叶府试试何妨。”
陆羽忍不住瞪了眼那开口的灰衫士子,又是拉下歪扭着的丑俊,对着另一桌道。
“这位公子方才怎么不开口,这会儿倒是有骨气?”
此言一出,那士子猛地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
“我凭什么替你们说话,你们这些乡巴子,来院试想必也是凑数哈,赶紧滚回野间抓猪吧。”
那士子也是喝熏了酒,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及读书人的身份,一旁的同伴赶忙挡在两桌间,生怕又打了起来。
听到这话,丑俊却是坐不住,猛地拍案而起,抓起酒壶就要砸过去,口中亦是不落下风道。
“瞧瞧你这副样子,我替你父亲都丢人。”
说毕便欲扔酒壶过去,柳勇眼疾手快,一把按在桌上。谁料对面可不这么想,抢先一步砸了过来。
顿时,只听得一阵惊呼,咣当噼啪,又是响了起来。
好巧不巧,飞起来的仿瓷酒杯砸到正欲起身柳勇的脑袋上,方巾歪向一边,不一时,渗出来点点鲜红。
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的柳勇心中暗暗叹气,自己能够在修文无所畏惧,甚至是横着而走,说白了就是自己的父亲乃是修文知县。
但出门在外,低调为上。
这也是其父多次的叮嘱,因此即便自己心中无比鄙薄叶玹砚其人,但也只拉了拉方才欲怒的丑俊而已。
此时还了得,两拨人均是收不回去,丑俊见此,来不及扶住柳勇,抢先一步,躬身跳过桌下的长椅,对着砸杯的小子面上就狠狠地是一拳头。
但灰衫士子早有准备,转身就逃到另一侧,口中念念有词,问候着丑俊的父母。
“乡巴子,活该。”
灰衫士子站着发笑,推开拉住自己的同伴,伸出手指朝丑俊勾了勾。
在他眼里,这些异族就是下贱的玩意儿,即是打伤那有何妨,知县老爷自然还是向着汉家子的。
“你小子找揍。”
只见丑俊猛地收紧五指,猛虎落山般扑向那灰衫士子脸上只一拳,打得那小子口中吐血。
那青衫士子正翻身却又被推倒在地,一时间法反抗着脚踢,但丝毫不起作用。
再复一拳,打落两个中门牙齿,那小子连忙爬起来,一道烟跑向店外头去躲了。
丑俊本来因弟弟染病,心中不悦,方才又受了叶玹砚的气,此时正巧被这小子碰上,又是连番挑衅,这谁还忍得住,自然是先动手再说。
陆羽原本孱弱身子,但这三俩年却是有意锻炼,也能挥上几拳头,即使因此被处罚一番,连三年不能科考,但也值了。
男儿热血虽未上涌,但还是朝那伙人踢上去几脚。
“打的好!”
“哎呦,踢他啊!”
“好汉子!”
喊出来口号的士子多半是不怀好意,又是少一个竞争对手,自然希望事情越闹大越好。
但也有清醒的士子,连忙拉开两拨人。二楼隔房的石掌柜见到柳勇破了头,赶忙也是招呼小厮拉架,更是派人关上外头门。
待到两伙人消了气,店里头已经没有什么人在,惟有陆羽一桌五人和石掌柜,其余的均被石掌柜打发而走,可亭堂上却是一片狼藉。
桌子歪倒东西,地上的碎木凳裂成两瓣,一动不动的;青瓷酒杯更是数不胜数,碎碎满满地铺在木地上;更有呜咽的声响喘着不停,原来是被丑俊追打着的士子疼痛难忍,终于哭了出来。
石掌柜一语不发,正给柳勇脑袋上敷着青膏,其他人呲牙咧嘴的模样也不看一眼。
为何石掌柜如此关照柳勇?
说来话长,这石掌柜,本名石三,早年家中闹了匪患,家里人都死光了,便和柳方等一众村人结伴而行,路上又死了一批人。
最后惟有二人活着,但已经是奄奄一息,两人终于昏了过去,机缘巧合下来已经被年轻时候的柳知荀所救,也就是后来的柳知县。
正巧柳知荀身边缺人,便收留下来,尔来二十有一年,后来石三便被柳知县暗中派来了贵阳,一是给前面的眼线,二也是留条后路给自己。
…
“少爷,没事,那些家伙都是些泼皮无赖,根本不是正经士子,就算告到知府大人那里,咱也是有理的。”
柳方枯着老脸,小心翼翼地扶着柳勇。丑俊心中不悦,自己还没打够呢,至少打十个足矣。
而陆羽了点皮外伤,方才涂了熏药,此时也是坐着,欧阳选却不乐观,脚上崴了几下,正皱着眉头。
“都怪我,今日都怪我连累各位了。”
欧阳选说着便不顾脚崴,挺着劲站了起来,拱手赔罪。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丑俊气愤地说了句,连忙拉住欧阳选,又扶稳其坐下。
“今日本就是我们一起的,何谈对错。”
陆羽开口道,看了眼一旁自始至终默默不语的柳勇,忽然觉得似乎看不透这小兄弟了。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二楼的隔间忽然探出来一脑袋,原来是睡眼惺忪的士子,正是此前上楼歇息的郭瑶。
其实郭瑶早就醒来,方才与叶玹砚对峙的阵仗就惊醒了酒酣过后的郭瑶,但偷偷摸摸地观察一番,便又回了房间去。
“没事,打了几个痞泼而已。”
丑俊淡淡回了句。
心中则是对此人嘲笑和不耻,但并未多说,此时心情甚是烦躁不快,也懒得讽刺其两句了。
在修文还说的和真的一样,我年龄比你们大一轮,自然会照顾你们,有什么不懂之处,随时找我。
想到这里,丑俊连多看那人一眼都不想。
“怎么弄成这样了,你们这些小子就是不听劝,都说了让你们听我的,看你们闯的祸,真是笑话。”
郭瑶一边下木梯,一边念叨着,亦是苦口婆心的抱怨,似乎听了郭瑶的话,这一路上就能安稳无事。
“行了行了,郭大哥,你没事上去睡吧。”
丑俊回了一嘴。
柳勇忍不住发笑开来,晃了下身子,一旁的柳方连忙道。
“少爷,您慢些,伤口还裂开着呢。”
柳勇笑然而止,又是站了起来对丑俊说。
“卯鲁丑俊,你且去吧,我们不是一路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什么,你再说一遍?”
丑俊愣住,又迅速地回过神,笑着对视道。
柳勇的想法很简单,把一支队伍里头最能惹事,唯一的不定因素摘丢而去,这艘船才能稳定地前行。
而这几人中,唯有丑俊两兄弟是无依无靠,既不像欧阳公子背景那般复杂,也不像陆羽哥那般懂事,更不像郭瑶蠢货那般无能。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勇?”
陆羽虽然一向是好好先生,但此时还是忍不住问道,毕竟自己和丑俊交情也是不浅的。
“没什么意思,就是表面意思罢了,这一次丑俊太胡闹了,在修文你如何乱来,无妨,但这里是贵阳,你明白吗?”
柳勇说这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像舞勺年华的男儿,恍惚间,似乎让人看到了其父柳知荀的影子。
“赶我走呗,行啊。”
丑俊自觉低人一等,虽然都是读书人,但自己乃是三苗子弟,本来就是难以融入汉家。
说着便欲出门,陆羽连忙拉住,心中好笑,这柳勇年纪不小,倒是挺会立威。
“陆羽大哥,你别拉我了,大不了我换家店住,人家知县公子看不上起我这苗家子弟。”
丑俊淡淡地说着,眼睛却似乎泛着红润。
“没人看不起你,你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陆羽拉住丑俊壮实的胳膊,又回头给柳勇使了个眼色。
柳勇虽然比陆羽小上四岁,但心里却明白,大抵是差不多就行了,这丑俊是个死心眼,别弄得到时候收不了场。
“大家伙消消气,先坐下来再说,别伤了和气,方才还说我们是一伙的,这就要散了吗?”
崴脚的欧阳选忍着痛又站了起来,向陆羽和丑俊的方向缓缓过去,一边说着,一边朝众人开口道。
欧阳选虽然不清楚几人到底关系如何,但有几点是肯定的。
柳勇年纪不大,心思却不简单;丑俊表面上莽莽撞撞,但内心却极其敏感;陆羽则是博学多才,寡言少语;郭瑶则是老学生一个。
郭瑶摇晃脑袋,亦是开口道。
“丑俊你这啊,真是能惹事,这次弄不好大家都要被你连累了,唉,难为坏了。”
说着还唉声叹气,拾起来桌上的残酒一饮而尽,也不管谁谁喝的,此时,倒是成了一副潇洒自得的模样。
“大家都少说两句。”
陆羽虽然说的是大家,却盯着郭瑶,眼光冷冷的,没有像之前带着玩笑意思说的。
丑俊即便有错,你也不配摆出长辈姿态和架子在这儿来说教。
柳勇心中觉得火候差不多,便开口道。
“丑俊,你太莽撞了,这次幸亏是在高升店,幸亏有人拦着你,要是没有呢,你方才是不是要对那叶府少爷动手?”
丑俊虽然莽撞,但也不是傻子,这年头,能读书的会是傻子吗?这会儿自然明白柳勇为了给自己下马威而已,也是为了让自己收收脾气。
但丑俊还是拉不下来脸面,一声不吭地站在门槛边上,握紧拳头,像是在憋气一样,红着脸。
见到这一幕,陆羽心中忍不住发笑,你这小子,终于有人治了。但是面上还是板着脸,拉着丑俊回到座位上。
柳方和石掌柜对视一眼,接着便安排店里头小厮收拾烂摊子,整理桌椅。
柳勇说完便起身上了楼,同一时候,那二楼隔板房却有一人一直在盯着下面,楼下的几人自然没有发觉。
此刻,除了小厮收拾打扫的声响,窗外呼啸的风声,远处偶尔传来的夜归声,店里头再无其它。
…
深夜,子时二刻。
高升店一处雅间。
藤桌前面坐着三人,正是陆羽和柳勇,多了一位陌生男子,曲眉丰颊,身体修长,一袭青襕,手中把玩着墨扇。
“陆羽哥,这位便是唐辰逸,他对叶玹砚其人了解颇多,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罢,都是自己人。”
柳勇头上裹着细纱布,但丝毫不影响气度,依然是文质彬彬而有礼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