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几日以来,王守仁一行人是身心疲惫,但没想到遇到了陆羽这一个精通苗语的汉人,自然在龙场方便了许多。
原本陆羽打算让王守仁一同到李家寨子里头居住,但却被其委婉拒绝,陆羽便不在多提。
况且陆羽心中还有些担心,若是自己的出现,外加其他的不定因素,会不会影响这位圣哲的“龙场悟道”。
于是乎,王守仁依旧住在这“阳明洞”里头,也算是冬暖夏凉,苦中作乐。
这一段时间以来,陆羽本来是在李家寨子里头读书,空闲时候便教寨子里里头的大小孩子读书认字,虽然不指望他们考秀才什么的,但至少能写写自己的名字。
更多的时间,陆羽便钻研八股,比之前两年的自鸣得意,沾沾自喜,陆羽如今完全沉淀下来,八股文也是炉火纯青,游刃有余了。
一有空闲,陆羽便下山到“阳明洞”请教学问,而王守仁本来心中就感叹无人诉说,身旁的仆人自然不懂什么。
王守仁没想到的是,陆羽竟然对于“心学”还有几分见解,有时候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能让其沉思良久…
如此也和陆羽聊得投机,甚至起了收徒之心。
正德三年七月,贵州苗族,黎族,瑶族,彝族,布依族等等少数民族一年一度的长鼓舞活动开始了,其实就是一群寨民聚会歌舞酒酣,算是小型的年会。
原本是不打算让外人参加的,陆羽自然是例外,本来就是在李家寨土生土长的人啊。
但陆羽还是邀请王守仁一行人上山到寨子里头热闹一番。
虽然父母早逝,但对于寨子里的人来说,陆羽和这里一同长大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更何况还能帮助大家看相,治病,做寿衣,甚至教会大家如何搭建中原房屋。
简直就是“宝藏男孩”一般的存在。
如今是正德三年,这已经是陆羽来到明朝的第五个年头,从十四岁到如今的十八岁。
但陆羽心中还是无限感慨,刚认识的朋友,刚刚建立的友谊,就这样没了。
温文尔雅的丑杰那年因染病,最终还是没有撑过去。
而那时候的陆羽还在贵竹司一路逃亡,不仅是叶家二郎派来的,更有搏命的罗发光,为了给二弟报仇,更是把陆羽打听的一清二楚,一路追杀。
据说丑杰临走前对着床前的丑俊说过几句话,其中就是陆羽大哥是个能人,好人,务必好好处之,犹如兄长。
可惜这些,陆羽都再也听不到了。
而更为伤感的是,李家寨子的李老爷也走了,就是当年吵着要收陆羽为义子的那位。
前两年的小六同样也是因为肺痨离开了…
令人不禁反问,生命果真是如此脆弱?
此时的李家寨里头氛围正是热热闹闹,没有人在意去年究竟死了多少几人,惟有享受当下的乐趣。
火堆旁。
腿上盖着兽垫的王守仁咳嗽两声,犹豫不决。
其实这个时候,王守仁的肺痨已经很严重了,早在杭州的时候便是如此,一路上又是颠簸不堪,更是加重了身体的负担。
“先生,怎么了?”
陆羽喜欢称呼王守仁为先生,后者说了好几次,不必如此,但陆羽却依然如故,只好作罢。
一旁喝着彝族阿妹送来的醇酒,说是醇酒,其实没什么度数,顶多度罢了,在中原的确,这样的酒水上不了台面的。
但在这里,却是稀罕物件。
望着神态潇洒的陆羽,放荡不羁地披着一袭长发,目光如炬,犹如书中的嵇康送竹。
王守仁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缓缓开口道。
“小友,你为何隐姓埋名于此?”
本来两人认识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个月,但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王守仁觉得陆羽此子性情温和,与之交谈甚至是如沐春风之感。
而且同为汉人,王守仁大抵猜测陆羽是官宦子弟,许是得罪了某位上官,一家人遭了祸。
而这小子被迫无奈,空有才华,无处施展,隐居于此。
听到王守仁如此问询,陆羽忍不住放声大笑道。
“先生,这您就说错了,我不是隐居于此,我从小就长在这儿。”
听到这话,王守仁更是惊讶不已道。
“那你为何对中原和朝中之事如此了解。”
的确如此,陆羽不仅对朝中之事了解,甚至知道正德三年,王守仁就遭到了不下三次刺杀。
自然是刘瑾派出的人,原来刘瑾得知王守仁居然在杭州府假死逃生,气不打一处来,甚至派人到贵州继续刺杀,可谓是丧心病狂。
听到王守仁的发问,陆羽喝两了口,笑着道。
“其实大多是听我父亲说起的,他本是应天府的主事,被贬到贵州来的,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但此言并不能完全说服王守仁,毕竟很多时事政事和眼界胸怀可不是听听就知道的。
不过对此王守仁也没有过多追究,毕竟今天来这里是放松一番的,虽然前途渺茫,一片暗淡。
但正如陆羽所说的,享受当下。
这一夜过得无比漫长,连夜空中的斑点星耀都躲了起来,似乎让下面的人能够多多仰望几眼。
虽然心情大好,但现实的问题却依旧困扰着这位先生。
住所是解决妥当了,陆羽甚至还送了不少被褥食具,生活资备。但总不能长期让人家如此。
两人正酒谈畅快,忽然听得寨里传来闹哄哄的声响。
“谁他娘的带汉人进来?把他头给砍了。”
未见其人,先问其声。
只见一虎皮男子,头上插着红羽彪,褐色兽衣,踏着草鞋,手提壶酱。
“陆羽?”
这男子陆羽自然认识,脾气暴躁,性情怪异,寨子里头没几个人敢惹。
此苗汉何人也?
正是安万钟。
贵州宣慰使安贵荣,生有三子,即安万钟、安万镒、安万铨。安万钟世袭父位,好饮,酒后动辄则打人。
下场也是很惨的,被仆人活活打死。
此时的安万钟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即将接管父亲的职务,袭贵州宣慰使司宣慰使。
因此乘着此次机会来到到李家寨子里头转上一圈,平日里自然不住在这里。
年龄和陆羽相差不大,但心里却不服气,甚至怨恨陆羽,其父安贵荣时常教育安万钟要向陆羽多多求教。
“陆羽你坏了寨子里头的规矩,是不是找死啊?别你为你在吉阿那儿骗取信任了就能在寨子里头为非作歹。”
猛地一脚踢翻两人面前的火堆,更是点燃了王守仁的下袍,陆羽连忙抓起来地上的软泥撒了上去。
吉阿就是苗语父亲之意思。母亲则是里阿。
而安万钟身后还跟着个毛头小子,约莫十来岁的模样,正是其弟安万镒、安万铨。
许是喝了酒,说话都是含糊不清,说着便上前推搡陆羽两下,但陆羽眼疾手快,猛地一把拽起安万钟的肩膀,一推一拉,只听见“砰”的一声,安万钟硬生生地摔在地上挣扎。
闹够了没了?
正当陆羽是随便揉捏的软柿子?
虽然陆羽当年是被逼无奈才动手杀人,但不代表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安万钟喝酒发疯在寨子里头是出了名的,几乎没有几个人敢当面惹他,毕竟人家可是贵州宣慰司的继承人,惹了他,能有好果子吃吗?
但陆羽却不放在心上,就算他老子今天来了,一样得赔礼道歉。
一时间场面乱哄哄的,王守仁心中亦是不快,前些日子还有苗人说安氏掌控的龙场一向是和睦的,对待外人亦是如此。
没想到刚来没多久,就碰到这样的事情,真是令人难安。
只听得地上的安万钟怒吼道:“陆羽你个混蛋,有本事放开我,我告诉你,你死定了。”
如此低幼的威胁,陆羽自然是一笑处之,一旁的王守仁不禁担心陆羽此举,过于莽撞了。
毕竟陆羽在这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汉人而已,这里可是苗地啊,更为要紧的是,安万钟乃是安贵荣的大儿子,即使他再怎么善待陆羽,但打了自己的儿子,这还能忍得了?
最后在苗瑶子弟的劝说下,这场聚会也算是不欢而散,酒醉的安万钟被仆人背回去了去。
第二天狼狈不堪的安万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斧子,羽箭上门找陆羽算账,身旁的人是拦也拦不住。
但到了李家寨的小竹楼里头一瞧,并未发现陆羽,抓了寨里里头的一个苗彝子弟,威逼利诱下才得知陆羽去了安氏主寨。
可谓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
但安万钟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不过来了安氏寨容易,想出去就难了。
于是安万钟带着身旁人,骑马飞奔而回。
…
安氏大寨内,竹箭楼。
四五个苗族汉子,两枚汉人,其中一汉人身着苗衣,头上挽着发髻,却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
“阳明先生,陆小友,可有什么良计啊?”
一脸严肃的安贵荣缓缓开口,对于其子被打的事情,昨晚便已经知晓了。
土兵前来禀报的时候,安贵容只是沉默片刻,最后让手下去李家寨向陆羽赔礼道歉。
说起安贵荣这人来,亦是身世传奇。
安贵荣,乃是明顺德夫人摄贵州宣慰使奢香夫人第8代孙,贵州宣慰使赐正三品封昭勇将军安观之子。
如今安贵荣已经过了半百之年,身体实在疲惫,只得名义上传位给其子安万钟,但实权却还在自己手里头。
毕竟自家的那大儿子什么货色,自己是一清二楚的。
安贵荣请王守仁和陆羽前来的原因就是很简单,凯里宣抚司辖镜香炉山一带苗民发生动乱,震惊督抚衙门及朝廷,武宗帝下诏贵州总兵李昂领兵平乱。
而李总兵与督抚魏英商议再三,决定派安贵荣领土兵一同往剿。
说是一同平乱,其实就是把最为艰难的头阵交给了安贵荣,出了事情也是他先背锅。
安贵荣得令,内中多有不快,不为平叛胜败而忧,只为宣慰司多次用兵,战功赫赫,却没有得到朝廷的信任。
而命令安贵荣负责一同秉行叛乱,却没有实际的行军方案,妥妥的口中令。
安贵荣虽然有把握带领土兵平息此次叛乱,但也知道必须要付出不少代价,简单来说,出征的千百苗彝子弟,回来的时候可能不足一半。
但得知王守仁已经来到了龙场驿,就在李家寨子下头,安贵荣早闻其名,心慕已久,主意拿定,即致信王守仁,言及敬仰之情和请求言助。
虽然陆羽博学多才,但对于战事来说,安贵荣自然不会轻言过多,毕竟陆羽才多大,对这局势又了解多少。
但王守仁沉思片刻,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却开口道。
“陆羽你怎么看?”
一旁吃瓜的陆羽微微一怔,这剧本是不是拿错了…
陆羽乃是真•吃瓜,不得不说贵州种出来的西瓜果真是难以言赞。
和后世的完全无法相比,就说肉质,其中只有一半是红瓤,味道也是一般。
至于西瓜的来源,说法不一,有说是非洲传来,也有说是我国本土的。
不过其中有种说法较为可信,欧阳修主编的《新五代史》记载的:“遂入平川,多草木,始食西瓜,云契丹破回纥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
没错,在五代时期,就出现了“西瓜”这一名词。
且说竹屋内几人直勾勾地盯着陆羽,一时间让嚼着西瓜的陆羽略显尴尬,只得放下手中瓜,开口道。
“安宣慰,我只不过是陪阳明公来走一趟的,这军中之事我真不是很懂。”
安贵荣身旁的一老者脸色才缓了下来。
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
“没关系,随便说说。”
安贵荣弯了弯嘴角,熟悉安宣慰的人都知道,安贵荣一向是不苟言笑,所以这一抹笑意,已经很难得了。
这已经不是随便说说的意思,颇有骑虎难下的感觉。
毕竟打了人家的儿子,不说赔偿什么的,人家还给你赔礼道歉,出个主意而已。
同时也能看看陆羽除了纸上本事,究竟能否兑现。
正说着外头一阵骚动,远远地只看到一样貌颇似安贵荣的彝汉,推开拉着自己的土兵,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