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好不热闹,一早早的,修文就人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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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末辰初时,过马桥,早点摊。人来人往,拉货的,爬车的,上桥的,赶水的,吆喝声,笑声,牛声,虫声,水声,风声,彩灯声,触目皆是元宵夜之翌日的常态和余欢。
“瞧一瞧,看一看,新鲜出锅的三不沾,吃了绝对不后悔,县爷吃了都夸香。”身着紫色棉袄的陆羽招呼道。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气质是骨子里的,少年郎眉眼间的灵秀却掩盖不住。
一位样貌儒雅随和的男人道:“陆小郎君,来一碗。”且看来人正是宋单,宋举人。而观看这宋老爷,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头上戴四方平定巾,手里还拿着一方六瓣小帽,后来便演变成人们熟悉的“瓜皮小帽”。
“好哩,贵客稍等。”陆羽忙也不过来,更别论提头,已是二月寒冬,农历正月十六,雨水节气将至,但陆羽额头冒着热汗,脸颊烧的红红的。“您要加饴蜜吗?”陆羽伸肩抹了一把汗。
“不用了,甜蜜虽可口,却不可多食。”
“好嘞,起锅。”
“小子,为何称这玩意为三不沾?”宋单站立于陆羽的小推车摊子旁,借过一方油布包裹的“三不沾”,并未直接离去,笑道。
“因为不粘牙啊。”旁边一个端着小碗的,梳着小角的,戴着花帽的女童话道。
“对,而且还不沾布,不沾碗,小妹妹,你看看你的的碗多干净,都不用洗了。”陆羽玩笑道,抬头不经意瞥了一眼旁边的文衣举人,宋单。
话说宋单默默打量着陆羽,听着陆羽和来来往往买卖的小贩,伙计,书生,拉夫,村姑谈扯。言谈之间不龃龉轻浮,眼睛清澈,难得,难得。“先生,您还有事吗?”陆羽不禁奇怪,这个人怎么回事,盯着自己看什么,第一次被一个明朝的男人看这么久,除了自己早早去了的老爹。
宋单听毕,不由得赞叹,失望。“无事,李家小六委托我还帽。”事实如何,自然不可能是小五,一个小仆人怎敢委派举人老爷,实乃宋举人的想法和举动。
陆羽此时和宋单并肩站着,宋举人闻到一阵阵香气拂来,自然知道何味道,忍不住调侃道:“你这小子,倒像是豆腐。”
陆羽笑道:“那我也是嫩豆腐,下锅也是精煮。”
“小子,好大的口气,那你小子为何居然不说是白玉豆腐?”宋单不愧是举人,文学的功底自然深厚。宋诗有云:碾出一团真白玉,将归回向未来人。
“小子怎敢总比王,朱之流,单论的是年岁尔尔,先生想左了。”陆羽心里想的是这位老学究闲的没事干,找自己麻烦干嘛,这年头,秀才惹不起,举人更别说了。
然后宋单笑了笑,没有继续和陆羽辩解豆腐论。
又道:“陆小子,帽子拿好,别再送人了,我先回了。”接过帽子的陆羽不禁奇怪,这帽子怎么落到了宋单手里,看着也不像是小六的族叔,好是面熟,四五年前难道见过?
不过也没有多想,整理毕小摊子,收拾完家伙事,背着布包,推着车子,哼着小曲“假如我年少有为…”。陆羽来到明朝已经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文不成,武不就,诸位前辈,丢脸了。
且说陆羽的运气也是好的,陆羽还是陆羽,神童还是神童,陆羽就当是来明朝走一遭,也不枉上辈子的研究。
又道另一头,宋单回到李老汉的寨子。
贵阳蚊虫蛇鼠多有,门院的木架里摆。有七叶一枝花、金线风、三叉苦、鸡骨香、白花蛇舌草等草药物事,左右是不可多得的。
老仆曹阳枯着脸颊,嘴里骂咧咧,指挥着小仆们搬运着,一个不停地往里间。
话说宋老汗昨夜着了寒气,已经是中巳时候,老汉坐在暖炉隔着的炕上,闭着眼,摇着脑袋,嘴角念念有词。边上站着妇人,发上插着笄,正是老汉的续弦,荀氏。
“老爷,宋大人来了,那奴家回后寨了。”
“无妨,宋老弟也是你的小叔子,不用避嫌,我又不是迂腐之辈,快去让厨房上酒,我要和宋贤弟再战一番,好好说说话。”宋老汉的鼻腔带着涩音,忍不住抽了两下。
只听见妇人的身影停了,应了一声,打外面进来一个小儒生,拱手作辑请安,确是另一位孩提,本名为荀鄯,后改名为李鄯,原是荀氏二兄荀令君的小儿子,早年过继给李老汉,可怜当时李老汉无儿无女,自然欣喜若狂,好儿子般地养着。
“鄯儿,免礼,你这孩子,都说了在家不用这么拘束,快来炕上,冻坏我儿。”李老汉眼睛酸酸,睁不开眼,眯着挪了挪身子。
这李鄯过继来给李老汉当儿子是他的福气,李老汉当年的原配孙氏难产而死,母子连心,却均未保住,老汉痛不可奈,竟然十年未曾触女子,荀氏本为荀氏养女,机缘巧合便半送半卖地嫁给李老汉,破瓜之年来到了李家,那年,李老汉三十四岁。
尔来二十有一年,老汉已五十余岁,荀氏正当徐娘半老。
“爹爹,孩儿今天上学路过菜房的时候,碰到朱夫子,朱夫子嘱咐孩儿切莫贪玩…”
“哦?朱夫子不是被学舍辞了吗,为何还在学舍?”李老汉素来不喜朱夫子,哗众取宠,教坏自家的麒麟儿,每每遇时,李老汉总会嗤之以鼻,忍不住嘲量两句,一个落魄秀才罢了,李老汉的老本家可是有进士的。
“朱夫子他说是去学舍的拿取学具,是学舍今天放假,孩儿忘了…就又回来了。”李鄯的伴读乃是小五,更是贪玩,倒是和李鄯玩到一块,放假的事情没有听到,上课两人光顾着嬉闹。
六岁大的李鄯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出来一个总角,样貌狡黠,嘻哈着眼睛,趁老汉和李鄯聊话,悄悄地站上炕里。
此子便是荀氏五年前所生,至于是不是老汉的孩子,各位看官自然能分辨,老汉眉眼高瘦,此子却浓厚,倒是和宋单的一般。
门外的宋单和荀氏擦肩而过,相视一眼,无甚么话语,互相微微颔首,荀氏低头而过,行去后厨。
“宋老弟,可把哥哥等坏了,快快上炕。”
…
原来这学舍也称为义学,修远县里几户大家联合操办,供各家子弟读书,凡是义学中为官者皆有银两帮助,以为学中食宿费用,举有德高望重者为师,朱夫子这样的秀才自然是有的,但数量也不多。
明朝科举,分乡试、会试和殿试三级进行,当然此前还有童子试,全中榜首者便是小三元。
乡试,是由南、北直隶和各布政使司举行的地方考试,又称乡闱,每三年一次,于子、卯、午、酉年举行。
乡试的地点,在南、北京府和各布政司驻地。主持乡试的有主考二人,同考四人,提调一人。
此外还有负责受卷、弥封、誊录、对读、巡绰监门、搜检怀挟的官员。
考试的严格程度比之中考,高考,有过之而不无不及。
朱秀才早年过得院试,而后三十年,却倒在乡试上,屡战屡败,八股文的格式和朱秀才的思维模式截然不同,朱秀才偶有奇思妙想,忍不住誊写上卷子,自然落黜。
话说陆羽回到自家小楼,便扶小推车靠在外间的草庐,抱着怀里的铁锅,行去里间。
“砰”的的一声响起,陆羽忍不住从破旧的桌案上弹起,惊了一身,布油囊裂了口子,金黄的菜籽油淌了一地,渗入进了黑楼板。
陆羽连忙翻出桌下的黄布裹住掉落在地板上的油囊,陆羽微微一笑,瞥见眼窗案上的一只喜鹊,努力地琢取着木条,锲而不舍。陆羽心想,这才二月多,这么着急筑巢吗。
然后陆羽换了新的布油囊,洗了手,篮子里有隔壁苏大娘送的脆饼,坐在桌前,对着暖阳,翻阅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笔记的《孟子》,案上还摆着几本《诗》,《礼》之类的。
“背起来倒是容易,但是这个八股文可真不好做,当年还吹牛说什么要是去明朝当个八股枪手,可笑可笑…”
陆羽吃完饼,舔了口食指,摸了摸衣襟,又撑着脑袋,拿起毛笔来,笔管为竹子,笔毛为柔毛,倒是不错的毛笔。
却看案桌上的皮纸,一列列的行楷,倒是苍劲有力,远远观之若脱缰骏马,细细赏之若铁画银钩。
有这样的字迹,即使内容再怎么不堪入目,但乍一看还是觉得赏心悦目,令人心旷神怡。
接下来的几日,小推车的摊子照常早晚出行,余下的时间便是读书,练字,锻炼身体。
来年陆羽便攒够入学的束脩,但学生实际上需多出额一部分。
历代教师待遇数明代最低,而且常被扣罚。以太学来说,博士与助教的薪俸是一样的,月俸米六石。
县学教师(教谕)收入只有博士的一半,月俸米三石。明代一石米相当于现代一百二十斤。
也就是说,博士每月的工资是七百二十斤大米,比汉代少多了。不过即便如此,这个收入也可以保证教师本人及家人的日常生活。
陆羽所在的贵州司属于落后地区,州府的学生一般是用六十石谷子(粟)支付给老师作为年薪,支付银钱的年薪一般在四十多两。
但这些钱财和粮食未必都能落到老师的手里。
陆羽已经攒够了一百多两,想着县里附属的私塾插个队,自己已经十二岁,不能再拖延了。
老师,从古至今,大抵上是值得尊敬的职业。正所谓是敬教劝学,建国之大本;兴贤育才,为政之先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