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杯酒敬东风
“人力时有穷尽,命数奈何蹉跎。
我恨此生不如意,常羡朱门贵公子。
怎堪说,髀肉复生矣~”
夜深了,诏狱里点点火光,独自守夜的牢头吃着酒,荒腔走板地哼着小曲。
牢头五六十岁的模样,鬓角的白发披散下来,摇头晃脑间,颇有些魏晋风流的意思。
回到眼前,这位脸上就写满了故事的老人,往嘴里塞了一粒花生米,面色陀红,便也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示意三个披着黑袍的人赶紧进去早点完事。
是的,这些人的目的,牢头很清楚,他们能从诏狱门口穿过层层关卡走到这里,也定然是使了不知多少银钱才办到的。
银子,早就分到了他兜里,至于这些罪官的家属,想见谁,想说什么话,他也就管不住了,这都是诏狱默认的规矩。
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看诏狱的,不吃这些被下诏狱的罪官的钱,吃谁的?真要是严守纪律规矩,一个犯人亲属都不放进来,那他们一家老小可就得喝西北风喽。
朱由检看着眼前异常熟悉的牢房,心头却多少有些感慨。
这地方,他在任务空间里陪海瑞可是硬生生待了大半年才完事。
而如今,在临出发去辽东和朝鲜之前,朱由检冒险前来,却是为了心头的一口气,一口意难平之气——他想见见被关押在诏狱的汪文言。
这事说来大胆,可细细谋划,却没什么难度可言,使得银钱,与东林党的家属一同进去,黑灯瞎火也没人认得出来,半炷香的工夫罢了。
他同行的两个人,都是这般目的,交了钱安排了日子一同进去探监,他们是不晓得朱由检身份的,只知道这少年人说是想见见汪文言。
而同行的两人年纪都不大,一个名叫黄宗羲的,乃是御史黄尊素的儿子,今年不过十五岁。另一个叫史可法的,是左光斗的学生,也不过二十三岁。
“黄锈老弟,诏狱里面太黑了,时间不多,我等分头寻找吧,既然你要见汪公,我便去寻杨公。”
所谓“黄锈”,自然是朱由检的化名,他觉得这个名字挺顺口的,陪海瑞的时候又被人叫的习惯了,当时便脱口而出。
朱由检点了点头,拍了拍跟他说话的黄宗羲,便向另一头走去。
黄宗羲只在一年前酒楼里见过他的背影,此时黑袍遮着头脸,自然是认不出来的,其人转身便去寻杨涟。
而诏狱这地方,朱由检可太熟了。
黑暗中朱由检不需要任何摸索,直接就往左手的最里面走去,那里定然是关押重刑犯的。
行至某一处牢房时,朱由检忽然顿住了。
黑暗中,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朱由检擦亮了火折子,用袖口拢着,微弱的亮光升起。
“信...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汪文言的眼神依然机敏,发亮的眸子似乎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布衣宰相,而其人却明显缩水了不止一圈,原本的富家翁体态,现在有些瘦脱像了,兼之遍体鳞伤,更显得前后反差极大。
汪文言的伤口,明显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处理,且旧伤口上又开了新伤口,苍蝇在他的身边“嗡嗡”地转悠着,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朱由检盘膝坐下,隔着一道坚实的铁栅栏,两人对坐。
“我来了,来给你道个歉。”
“为...何?”
汪文言嘴唇的皮肤已经脱落,红红的唇肉上满是裂口,他说话,很艰难。
“我不该说你工于谋身,拙于谋国。为大明,你尽到自己的力了。”
“我可不似你这般...小心眼。汪某一辈子都是...小人物,遭人嘲讽得多了,还能句句记在心里不成?汪某必死于此,你又何必来...自蹈险地。
你...是火种...以后,大明要...哎,速速走吧,莫被人发现了。”
汪文言勉力说完,便伸出不似人手的手掌用力推着他。
而便在此时,另一头也响起了微弱但坚定的呵斥声。
“蠢人!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来!
国家已经到了这幅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却如此不爱惜自己,万一出了事,以后国家要靠谁来效力担负?!”
朱由检看不到,但他能隐约猜到,是左光斗对史可法说的。
史可法只是无声的啜泣,而左光斗的眼睛已经被烙铁烫瞎了,他摸索着地上自己的镣铐,厉声怒斥。
“再不走,无需奸人动手,我就扑杀了你!”
左光斗的动静有点大了,远处的牢头不满意地用酒壶砸了两下墙壁,示意他们赶紧出来。
朱由检来不及去看杨涟了,黑暗中,只见黄宗羲沉默地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封信纸。
三人出的诏狱,在一背风的巷口止步,一位抱着长剑的高大男子早已等候多时,正是这位唤作“燕大侠”的人,帮他们打通了诏狱的关节。
黄宗羲攥着拳头,汗水嘀嗒在地上,又舍不得损坏了本就破烂的信纸,手掌一松一紧。
“杨公,写了什么?”
史可法终于从极度悲痛中稍稍缓解过来,他低声问黄宗羲。
黄宗羲不答,反而捏着信纸问朱由检:“黄锈老弟,汪公可曾说什么了?”
“他说...小人物也能谋国。”
此言一出,几人一阵默然。
黄宗羲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避讳,摊开了薄薄的信纸,上面是杨涟用破损的手指写的血书。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
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不待人问,黄宗羲自顾自地说道:“杨公耳朵被许显纯钉了铁钉,已经听不见了,他给了我书信,只重复言了一句,便推我走。”
抱着长剑的燕大侠罕见地开口,嗓音沙哑:“杨公说什么了?”
“他想吃家里的橘子了。”
天启五年末,在阳武侯薛濂,以及周遇吉、黄得功等将领率领的神机营护卫下,册封朝鲜国王的使团由京师出发,主、副使分别是信王朱由检和礼部侍郎温体仁。
一行人带着册封的国书、冠冕、印玺,浩浩荡荡前往辽东,预备顺路卸了洋人铸的红夷大炮,再行前往朝鲜。
少年白马出京华,杯酒敬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