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
路上行人渐少。
如水的月光下,城里的房屋鳞次节比,朦朦胧胧中如有一层轻烟笼罩,显得一片祥和安宁。
但是,在这祥和安宁中的黑暗阴影里,却透着一丝危险和邪恶。
那天在桥头设关卡的黄总旗,此刻站在阴暗的黑影里,贪婪目光斜斜盯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这辆马车正在缓缓驶出城外。
“老黄,确定是这辆车吗?”
黄总旗身边一个彪壮的黑脸汉子问道。
“百户大人,准错不了,小的一直叫手下弟兄盯着这辆车呢,刚才手下回报,说亲眼看到那个姓叶的大肥羊上了车。”黄总旗恭敬回答。
“不是说车上有两个人吗,另一个怎么没有上车?”
黄总旗想了想,“这我就不太清楚,不过根据观察,另外一个可能是个娘们,没什么好担心,那娘那娘们长得水灵灵,粉嫩嫩,十分俊俏,换身罗裙必定是倾城之貌,胜过观花院的头牌,等我们做了这只大肥羊,再回头把那个娘们抓回去爽一爽……“
黑脸百户,不满地哼了一声:“你敢?如果真像你说的那种倾城之貌,也是要献给总兵大人,你我岂敢染指,总兵大人允许所得财物让我们分一杯羹,已算是厚待,还不知足?”
黄总旗忙不迭应道:“是是是,小的知错,不该有那非分之想。”
黄总旗心中腹诽,他姥姥的,不就比我高一级嘛,天天摆谱压着我,一听说有大肥羊出手就是三千两,他便一定要跟着来,就那一辆车三四个人儿,自己与手下几个人能搞定,哪需要你这个百户大人。但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呐。
“好了,马车已经出城,我们跟上,出城后全都蒙上脸,切不可暴露身份,如今局面不同了,总兵大人要求我们收敛,低调行事。务必作成劫匪劫杀,事情不要闹大。”
黄总旗点头道,“晓得了。”
他挥了挥手,轻轻拍了下马背,两人带着二十几名轻骑,从阴影中走出来。
“拿下那三四个人也是小事一件,何况衙门里也是我们总兵的人。”黄总旗低声道。
“小心为妙,不可大意,当今皇帝虽然提升了武人地位与待遇,但治下也更严,一言不合便是满门抄斩,辽西三族八门,蓟辽王永吉,山海关吴三桂等怎么死的,黄豹你难道忘了吗?”
“哪能忘啊,不仅是他们,但凡与他们牵连的人,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不论职位高低,统统斩立决,太狠了。”
一旁的黄豹缩了缩头。
他们偏安在山东,当地未出现灾情,参加战役也甚少,以前清军破关,叛军肆虐,他们都没有波及,皇帝诏令调他们出战,刘泽清要么领兵去做做样子,见敌人便望风而逃,找些偏僻村子,杀些平民去冒功,要么,刘泽清找借口推脱,就如上一次诏令勤王,还有上上一次,诏令讨贼。刘泽清都推了。
黄豹算是刘泽清亲信之一,因此知道些许内情,刘泽清之所以这样做,除了有些贪生怕死,也是为了保全兵力,这样才有资本,有筹码,在乱世中成就一番大事业。
黄豹道:“之前听总兵大人的口气,有与奉天府那边联合起事的意思……”
黑脸百户面色一层,打断道:“闭嘴!休得多嘴多舌,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你黄豹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是是,小的知错,不该嚼舌根,”黄总旗打了自己一巴掌,又奉承道,“只是觉得百户大人如同小的亲兄长,以至于话多了些。”
黑脸百户面色缓和道:“谨言慎行呐,好了,不要再说话,前面是城门,守城军可不一定是自己人。”
他们俩是刘泽清养的家丁,安排在亲军中任职,领取军务都是收过桥费等肥差,有见不得人的脏活,自然也是他们干,而普通兵士吃国家粮饷,一般是忠于皇帝,就算反叛崇祯,也得先拥立个新皇,而且要有正当理由,才算出师有名,不然有许多将士不会跟着他干。
他们密谋拥立福王朱由菘,是要等京师城破,崇祯皇帝驾崩,才好名正言顺,而福王朱由菘出了名的无能,荒淫无度,到时离心离德,大权自然旁落,他们却正好能割据一方,到时候山东一带将领也当完全听从他的号令,只效忠于刘泽清。
没想到,崇祯皇帝力挽狂澜,不仅打败李自成,招安顺军,还打败了多尔衮,渐渐平定了乱世,拥立福王的事,只能搁浅观望。
两人不再言语,领小队人马经过城门。
出城后,他们各自拿出一块黑布把面蒙上,而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就换成了普通劲装。
从外表看,没有明军特征,但如果仔细去观察马匹的话,他们骑的马,都是做了记号的明军战马。
不一会儿。
他们追上马车,围堵拦截住。
“站住,车上人都下来,爷几个有话要问你们。”黄豹恶狠狠吼道。
车头上的车夫,冷笑道:“你们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问我们的话。”
黄豹不怒反笑,“嘿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瞧瞧你眼下的处境。”
黑脸百户不耐烦道:“少跟他们废话,亮家伙!”
锵!
二十几名贼兵拔出长刀。
黑脸百户狞笑,“实话告诉你吧,是我手上的家伙,想与你们说话。”
车夫笑道:“好啊,那我也用我手上的家伙,与你说说话吧。”
车夫手往身后一拉,手中立刻多了一杆破甲短矛,顺势标向黑脸百户。
嗤地一声。
黑脸百户被短矛穿个透心凉,脸上惊恐表情凝固,瞪着大眼珠子,倒下马去。
他是来宰大肥羊,要分一杯羹,没想到才一照面,他先死了。
车夫是杨老七乔装,杨老七经过战场厮杀不断磨练,有极强的战场嗅觉,判断出黑脸壮汉是他们中最强的首领,正所谓擒贼擒王,距离又正好,而且这些奸贼居然意图劫杀皇帝,虽然他并不知道坐在车里的是皇帝,但杨老七是崇祯一手提拔,内心也极为崇拜皇帝陛下,不允许任何人对皇帝有任何威胁存在,忍不住就先出手了。
黄豹高声惊叫:“点子硬,大伙一起上!”
“你们有机会一起上吗?”随着一道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一大队玄甲骑兵,从黑暗中现身,顷刻间,把二十几贼兵反包围。
直到走近,黄豹才听到轻微马蹄声,显然马蹄上包裹着一些消音棉布之类的东西。
循着说话的声音,黄豹看到一张熟悉的粗豪脸庞,是三月前升爵为靖南侯的黄得功。
“靖,靖南侯,黄总兵……”
黄豹见过黄得功。
刘泽清派他做信使,送过信给黄德功。
黄豹赶紧施礼道:“参见靖南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自己人,我是黄豹啊,当年刘泽清刘总兵派小的给你送过信。
黄得功面色冰冷如铁,不理黄豹,冷笑道:“还以为这回能取个大功劳,却只来了这几只小鱼烂虾,简直浪费时间,宋献策,你的魅力不够大啊。”
此言一出。
马车里传出一阵哈哈大笑,穿着白衣的宋献策,走下马车。
车上的人不是他们要截杀的大肥羊,另有人装扮。
黄豹才知道中计,心内叫苦不迭。
以为一直盯着他们,殊不知是被他们给盯上了。
“错了错了,小的以为只是普通的商人,真的错了。”
宋献策笑容一收:“你只要死就对了,死前让你做个明白鬼吧,在下装扮之人的真正身份可不是普通商人,乃是当今圣上!”
“啊………………”
黄豹脸色剧变,眼中爆出惊恐、震惊之色,但他没有再说话的机会,宋献策按下手中弩箭的机簧,噗的一声,射中黄豹咽喉。
二十几个扮作劫匪的贼兵,很快被消灭。
“进城。”黄得功挥了挥手。
禁卫新军与勇卫营,从济南城南门而入,守南门的,两天前已换成忠于皇帝的将领。
崇祯亲自君临操盘,做这件事易如反掌。
济南总兵府。
灯火通明,丝竹声隐约传出。
刘泽清根本没把劫杀一个富商放在心上。
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探囊取物,毕竟曾经做过无数次,甚至上百人的商队,上千人的村子,他都屠杀过。
之所以还要敛财,是为以后做打算,银两多了,也就能多招兵买马,壮大自己,手中有兵,皇帝即便知道他有问题,也不敢轻易动他。
咻!咻!咻!
弓声响,箭矢刺破空气,射中门口站岗的一队守卫。
崇祯身穿武服龙袍,率锦衣卫与新军火枪营,撞开大门,攻了进去。
“有人擅闯,快示警!”
“什么人!胆敢擅闯总兵府,格杀勿论!”
破门声惊动了总兵府驻守的亲兵守卫。
几百名守卫涌出,与锦衣卫、禁卫新军对峙。
“皇帝陛下驾到,犯圣架者,杀无赦!!!”
周云辰大喝道。
“什么…………”
“皇,皇帝陛下……?”
总兵府守卫刹那间愣住了。
他们仔细看面前的人。
中间一人穿的竟真是龙袍。
他身边。
有身穿飞鱼服,手握绣春刀或火铳的锦衣卫。
有金边山纹甲的将军。
有身着玄甲,清一色手持火铳的禁卫军。
身为大明军人,对穿什么战甲,属于什么队伍,自然一清二楚。
一时间,气势以下落到谷地。
他们刚刚手持兵刃,冲撞圣驾,足以问罪。
崇祯淡淡道:“跪下不杀!”
许多守卫如获大赦的就要跪下。
“不要跪!”
一声爆吼,一高壮大将,领着一帮人冲了出来。
正是刘泽清。
刘泽清定睛一看,顿时面色刷地苍白,噔噔噔退了三步,要不是身后亲兵把他扶住,他可能要站立不稳跌倒。
他觐见过皇帝,一眼便认了出来,皇帝身边穿蟒服的老太监林忠陪,他也认识。
“刘泽清!见到陛下,还不下跪迎接!?”林忠陪厉喝道。
刘泽清回过神,挤出的呼吸间,眼珠子乱转。
皇帝突然亲临,而且是不打招呼,直接攻进门来,兵戎相见,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可恨他毫无准备,大批得力心腹部下,布防在城外大营,以及其它城池,仓猝间肯定帮不上忙,总兵府上只有二百多名亲兵守卫。
一旦被拿下,必死无疑。
唯有让亲兵反抗,他才有机会逃命。
而一眼望去,皇帝带来的人手并不多,他亲兵也是装备精良的精锐,即便不是对手,强硬反抗之下,他也大有趁乱逃生的机会。
刘泽清急中生智,强提精神,呼喝道:“莫慌,这是假扮的皇帝,图谋不轨,给我杀了他们!”
他的亲兵没有人见过皇帝,但崇祯睥睨天下的帝王气势,不容置疑,而且假扮皇帝攻进总兵府,能图什么谋?
但亲兵中,不乏刘泽清培养的家丁,招揽的亡命徒,只听从刘泽清号令。
他们听到王泽清下令,不容多想,鼓噪一声冲向崇祯等。
崇祯杀气凛冽,冷冷道:“杀!”
瞄准多时的火铳,闻声扣动扳机,枪焰瞬间照亮周围。
砰!砰!砰!
声如雷鸣,惊天动地,震慑心魄。
亲兵守卫倒下一片。
朱二牛一枪打中王泽清,指挥道:“第一排退,第二排,开枪。”
禁卫火枪兵站列成三排,第一排开完一枪,迅速退后,第二排接着开枪,开枪又迅速后退,第三排射击,此刻第一排已经装好弹药,可以瞄准射击。
经典的三段击!
神机营的三段击也是如此运作,但由于装弹时间提升数倍,这样的三段击,等于是不间断开枪,杀伤力何止提升数倍。
两轮后,没有一个能站着的叛兵。
刘泽清身披甲胄,只是肩膀受伤,还活着,但他不明白怎会被子弹击中,明明远在火铳射程之外,身后又有亲兵抵挡,他下令厮杀后,便拔腿向后门跑去。
他倒在石阶上,喘了两口气,挣扎着爬起来,似乎想继续跑路。
却发现,火铳声停了,喊杀声也消失了,身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只剩下受伤呻叫的声音。
他回头一望,陡然吓得瘫坐在地上。
他的亲兵,没有一个能站的了,全部倒地,非死即重伤。
他看到,子弹居然击穿了厚铁甲与厚木盾。
火铳的威力,竟恐怖如斯。
而射速之快,也是闻所未闻。
李泽清当然不知道,新式燧发枪虽然在古北口守卫战大放异彩,但一向被当做最高军事机密保护,没有半点风声传出去,甚至首辅范景文都不清楚,他一个地方总兵,哪里能知晓。
新式燧发枪,相比之前的老式火绳枪,射速,射程,精准,威力等都有恐怖的提升,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是质的大飞跃,在欧洲也要百年后才有类似的提升。
并且,崇祯这次带来的,都是禁卫军中操作燧发枪最熟练,枪法最准,也参加过大战的精兵。
其中,朱二牛是最好的神枪手之一,也是这五百火枪兵的指挥官,他完全可以轻易击中刘泽清要害,一击毙命,但他只是击伤刘泽清,阻止刘泽清逃跑,留下活口给皇帝陛下。
数百黑洞洞枪口瞄着,眼下无论是想逃,还是想死,都是刘泽清自己做不了主的事。
迅如雷霆,击杀他二百亲兵,此刻刘泽清目瞪口呆,完全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