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隆正与申时行忆当年,感慨不已,听说葛成造访,忽如冷水浇身,颓然靠在椅背上,面如死灰。申时行询问来了多少人,徐福说门前只有葛成,另有十几人在街角。孙隆听罢,冷笑道:“这还玩起了‘单刀赴会’呢。我去瞧瞧,他能怎样、又待怎样?难道人多势众,真就没有王法了?如今他们得势,我便拼了这条老命,送他们一个千刀万剐。”
申时行道:“东瀛公切莫焦躁,纵然玉石俱焚,亦于事无补。又落下口实,也让皇上无从处置。”
李尧恨恨地说道:“不和他一般见识,这还蹬鼻子上脸了。放他进来,我等在门口就结果了他!”
申时行微微一笑,不予计较,向徐福交待几句,让他代为接见,接着与孙隆品评书画。孙隆只道“惭愧,惭愧!”
葛成听说孙隆逃到申时行府上,一路走来颇为踌躇。若是一般乡绅,尚有带走孙隆的可能;甚至是知府衙门,亦未必不能冲进去抢人。只是这位申阁老,乃是苏州第一名宦。少年得志、状元及第,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内阁后累进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为首辅时调济折衷务求宽大,可惜因国本之争而去职。在乡里乐善好施、谦虚恭谨,堪称德行典范。
顾元道:“管他什么人呢,咱们一股脑地冲进去,抓了孙隆就走,他还能怎样?”有人赞同、有人说不可、纷争不休,葛成让他们远远得停在街口,孤身而往。阍者不识,但问有无名刺,葛成说平头百姓何来名刺?
“既无名刺,怎么通报?”
“我是葛成,有事请教申阁老。”
“管你是谁。贩夫走卒都来求问,这‘赐闲堂’还有什么清闲?”
也就此时,管家徐福经过,听说葛成求见,急忙出来应对。两人都愣了一下,各自想起曾见过一面。
徐福禀报后出来回话,向葛成道:“老爷说,彼此身份敏感不便见面,有几件事交待老朽,但有问话,老朽代为作答。”
“敢问先生,太监孙隆是否藏匿在这里?”
“这里是申府,何来藏匿一说?再者,不管是谁,只要进了赐闲堂的门,都是老爷的客人。”
“哪怕此人作恶多端,府上也要保护他周全是么?”
“一者,所谓善恶,各自立场不同罢了。葛壮士号称‘为民除害’,不过是站在自家角度看待;如果从税官家人看来,若说一句‘烧杀抢掠’好像也能对上号吧?”见葛成眼光避开,徐福又说道:“二者,若是私怨,老爷或许代为主张;若是公案,自有朝廷法度,岂可私刑处置!”
“税吏贪虐残暴,民怨甚深,罪魁祸首即是孙隆。不抓此人,众怒难平,却如何是个了局?”
徐福不答,拿出一个包裹说道:“老爷交待,葛壮士践行诺言、约束部众不取私利,甚至亲手击毙违犯之人。如此深明大义重诺守信,实乃当世豪杰,亦是姑苏百姓之福。虽不能交纳,且奉上纹银十两,以表敬意。”
葛成听罢大怒,然而徐福自始至终恭谨平和,并无取笑之意,只好忍着怒气说道:“你们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是为了这十两银子来的么?”
“葛壮士息怒。我已说得明白:是老爷敬重壮士的为人。若说为了银两,这几日又何止能得百千两?正因几千人能做到分文不取,老爷才定要送出这十两银子。请葛壮士思量其中韵味。”
葛成道:“既然这样说,我明白阁老的意思就是了。又何须银两?”
“纵然葛壮士豪气凌云,也有家小亲人要养,柴米油盐求医问药都需要钱呢。”
葛成想起来,上个月给妻子抓药时遇到的官兵,就是护送申阁老回府的,所以徐福刚才说到“求医问药”似有所指。可是私恩岂可废公?于是说道:“葛某不才,与众兄弟奋起对抗税吏,从来都是同荣辱共进退。此番求问,怕扰了阁老清净我才独自前来。纵然寻不到孙隆,我也不能拿着银子回去。告辞了。”
徐福道:“这番是老朽思虑不周,过几日我定当亲自送至府上。请了。”
葛成哼了一声,径自离去,懒得计较“离间计”。
朱燮元得到线报:葛成离开申府,径自家去了。当时叶清在侧,忙劝朱燮元立即抓捕:“自六日觅渡桥边作乱,此人三过家门而不入,可谓斗志昂扬。如今颓废归家,士气低落,若此时出兵缉拿,或可一举成功。府尊为何迟疑不决?”
朱燮元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葛成带领织工狙击税吏,打出的旗号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他们言出必行、重诺守信、百姓信服、跟随者众。如若贸然出兵,不得民心矣。今日天色已晚,昏暗中易生变乱。事已至此,不急于一时。再者,我让你们各司其职,莫再究问,你怎不听?将来雷霆震怒,虽然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总能少受些牵连吧。”
“我掌管理刑,缉盗平乱本就是职责所在。正因为要各司其职,就更不能逃避了。”
“这也无妨,若有事时,你只管说外出查案罢。既已有我担待,你何必再趟这浑水?毋需多言,早早散了吧。”
翌日一早,朱燮元带数名衙役径往玄妙观。沿路许多织工尚沉浸于连日殴杀税吏焚烧税卡的兴奋中,待听得马蹄声响,回头见到头戴乌纱身着官服的朱燮元,才惊觉朗朗乾坤仍是大明天下,不由自主纷纷跪拜。
得知这个消息时,葛成正与众人计议,顾元、陆满等人觉得除恶务尽,必须找到其他税吏,不让一人逃脱;钱大、徐元等人觉得适可而止为妙。听说知府前来,顾元忙问带了多少官兵?
“只有一骑,数名衙役。”
葛成与众人出门迎接,只见观前街上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织工。人多势众,便消散了见官的恐惧,他们既不跪拜亦不躲避,站在原地静观其变。葛成快步走近,向朱燮元深施一礼道:“草民葛成参见府尊。时势所迫,不能跪拜,还望府尊见谅!”
朱燮元并未答礼,只是徐徐安抚躁动的马匹,等马儿安静下来,朱燮元才说道:“哦,原来是葛将军。既不参拜,是要与本府分庭抗礼么?”
“不敢!只是今日此时,葛某所为,非由一己心意,也是众位兄弟的态度。我等为民伸冤、替朝廷除害,虽不居功、不当有罪。虽然朱府尊亲临,亦不能跪拜,是为此意。”
“若有冤情,当去官府告状;官吏贪墨,亦有巡抚、巡按审理。尔等聚众为乱、私刑处置、罔顾国法、罪不容诛,还说什么‘替朝廷除害’的话?”
顾元、陆满等人本来还想申辩几句,一抬头只觉阳光刺目,朱燮元端坐马上,看不清面目,隐约一个高大威猛的黑影让人颇觉压抑。几句话义正辞严,细细想来似乎无可辩驳。唯有钱大低声道:“太爷见谅,如您所言,确然太平盛世。可是国法虽在,无人执法当如何?官员犯法当如何?官官相护又当如何?再者,律法不明,谁来解释?我等之所以聚集,也是因为税法不明、税吏残暴,昨日二分、今日三分,先前征丝绸布匹、渐至一只鸡一束菜,草民只知交税,怎知税法如何?孙隆出尔反尔、违背承诺,从前只征行商,而今并收坐贾;按织机纳税,机户被迫停工,却让我们何处诉冤?官府虽未沆瀣一气,毕竟漠然置之;况且我等听闻:收缴的税银里有些是给官府的,可是实情?若说‘罔顾国法’,难道葛兄弟不曾向府衙告状么?纵然到了巡抚老爷处,也未能惩戒凶徒。但凡有一条出路,我等何至于此?如此世道,却让我等安分守己,又是什么道理?”
朱燮元不想与他做口舌之争,斥道:“税吏有罪,罪不至死。尔等聚众作乱,杀人放火可是实情?”见无人回应,朱燮元又道:“各处税卡皆已被毁,尔等也已布告全城,何故今日还要集会?速速散去了罢!”
钱大道:“税吏中还有漏网之鱼,况且罪魁祸首孙隆尚未伏法……”
“呔!尔等私刑杀伐,还敢用‘伏法’二字!如此能言善辩,大堂上说去。”
陆满道:“方才钱大兄弟说‘虽未沆瀣一气’,我也听不懂。我只知道,自古以来都是官官相护。如今放任那些恶人逍遥,却来拿我们兄弟,自然是贪官护着污吏了。”
朱燮元冷笑一声,回头吩咐道:“带上来!”
众人一开始听说官兵前来,都怕是千军万马;待看到只有数名衙役,便各自放心,无人关注他们。这时才发现其中一人背缚双手、狼狈不堪,正是从张宜处逃脱的周仰云。
朱燮元扬起一张手摺说道:“你们在玄妙观起誓,说是为朝廷除害。这张名单所列,便是为祸之人。如今顾松、郭岩、黄建节、童州判、孙顾、张宜等人皆被处死,汤莘、潘行禄、周仰云等人已被府衙捉拿。这些墨吏变乱税法、扰乱时局,已死者不问,活着的杖责,稍后再行审问。现下有周仰云在此为证,你们可都看仔细了。”众人听说,都松一口气,原来知府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周仰云却面色惨白,问道:“府尊,您说张宜也被他们打死了?”只是众人一阵欢呼,淹没了他的声音。
朱燮元又道:“税吏皆已伏法,却非朝廷之‘法’,其罪如何,非尔等所能定。当街围殴、火烧民宅、擅自杀伐,桩桩件件皆是尔等所为。此罪不可不罚,本府只究倡乱之人,胁从者不问。尔等自知,若非首领,速速散去了罢!”
众人闻言,一时呆立当地鸦雀无声,却听周仰云道:“朱府尊,您便告诉我一句实情:到底张宜兄弟是死是活?”
“阊门书办张宜的确已死,其妻殉节。”
“什么?你说什么……”周仰云惊问,见朱燮元点头,他愤恨地望向众人,一双眼里似要喷出火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可怜他一家三口……周仰云今日即死,也已迟了……”
葛成走近前来,朗声说道:“府尊所言首领,就是草民葛成。众人焚毁税卡、打死税吏、围攻织染局等事,皆是我所主使。府尊有言:胁从者不问。葛某感恩不尽,所有罪责愿一力承担!”
朱燮元点点头,两名衙役将葛成绑了。众人惊愕不已,没想到知府一来,葛成便投案自首,事先并未商讨,此时亦未回顾。纵然心有不甘,其实细想,也无再聚集的必要。何况税卡已除、官府介入,再不溜之大吉,更待何时?
人群渐渐散去,顾元叹了口气说道:“太爷,草民顾元也算个小首领,您也抓了我吧!”不待朱燮元开口,早有衙役捆绑了顾元。
钱大与陆满交换了眼神,也自认首领、从容就缚。顾元道:“我来与葛兄弟做个伴,你们凑什么热闹?”
“觅渡桥边风烟起,便知有今日。虽然不说,我们都晓得将来怎样。难道你现在才明白?”
“我哪能想那么多!既然你们这么明白,跟我说说,为什么葛兄弟敢来自首,却又这么不高兴?”
原来葛成明知必死,敢于认罪,却因张宜之事耿耿于怀。他询问周仰云几次,不得答复,又见顾元等人同时被缚,百感交集。于是苦笑道:“适才与周仰云说话,他不肯回话呢。”
顾元道:“你理他干嘛?我方才都与太爷说过话了。这件事够我吹嘘后半辈子的。”
陆满笑道:“那有啥?你是人犯,太爷自然会问你罪,这也叫说过话,有什么可吹嘘的?再说了,你这后半辈子,谁知道还有几天呢?”
陆满、钱大等人被关进大牢,虽然早知道人生无望,待真正体会到牢狱的阴森,亦不免心生哀戚。很快他们就听说相隔不远关押着汤莘、潘行禄等人,顿觉畅快,纷纷咒骂起来。狱卒喝道:“那几个才来时,也是耀武扬威骂不绝口,等挨一顿板子,就知道省着力气啦。”
顾元道:“别跟我来这一套,要杀要剐都不怕,打一顿算什么?我们这些兄弟怎么个打法?一起挨板子还是一个一个……葛兄弟呢?他挨板子也要抢先么?”
钱大道:“应该是怕我们串供,将葛兄弟单独关押了。”
葛成被关押在另一侧的单独牢房里,房间不大,一张简易的木板床铺了厚厚的草席,被褥虽然缀了补丁,却清洗得十分干净。订了木栏的后窗透进一束耀眼的阳光,阴影里站着一人。狱卒解了绑缚,告退离去。那人忽然向葛成拜倒,口称“恩公!”葛成急忙拦阻,待看清他的衣着打扮,才想起自己是戴罪之身,不觉恍惚。
那人拜倒在地,说道:“恩公不必疑惑,我是王荣。数日前我被人诬告,内子筹措赎银,不慎遗失。幸亏恩公捡得,全数归还。又赠送六两赎还小女,使我全家得以完聚。此番恩情,没齿难忘。”
葛成道:“原来是这件事。一家人团聚,好好过日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听人讲,长官说我不解世俗人情,虽免了罪,也在那儿历练些日子吧。就得了这个差事。本来想去拜谢恩公,这几日不得闲,没想到您就……”
“别说什么‘恩公’,如今你是官,我是囚,这般称呼万万不可。被人听见,白受连累。”
“恩公只管放心,先前我也带过兵,这些狱卒都还听令。我虽然不能救您出去,却也不能让您受了委屈。”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话切莫乱说。你不知我犯的什么罪,如何敢轻易攀扯?既已谢过,私恩已了,自此后你我身份明白,你不必顾念我,我也不会埋怨你。”
“恩公这是说哪里话?当时拙荆遗落银两,救夫不成又失小女,已然萌生死志,若非恩公成全,我一家如何能有今日?各自又有什么身份?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能救恩公出去,已觉惭愧无地。如今所做的,也是分内事,恩公不见怪便好,千万莫说折损我的话。”
葛成向床上坐了,说道:“我已抱定必死之心,不想牵累他人。你虽然已经复职,还当小心谨慎,何必因私废公、授人把柄?”
王荣说道:“恩公虽然视死如归,却不顾念家人么?再说,恩公所为乃是顺乎民心之事。那些税吏自作孽不可活,不值得同情。皇上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必能俯从民意、宽大为怀,兴许从宽发落了呢。”
孙隆在申府住了几日,待局势平稳即仓皇离去。返杭之初立即上疏万历皇帝,言“苏民造反、杀死税吏、焚烧税卡、围攻署衙……”万历皇帝看过奏疏大怒,待要朱批严惩不贷,忽又沉吟道:“一介草民,胆敢谋反作乱,背后必有主使之人。怎么还不见他们跳出来攻击税法?”
很快,应天巡抚曹时聘的奏疏送到。万历皇帝冷笑道:“这可开始了,便如武昌,先是巡抚、地方官,继而科道,继而大臣,甚至阁臣……”万历皇帝读罢奏疏,又读一遍,寻章摘句不见有攻击税法之意。这才静下心来,细思疏中所言。苏州织户甚多,他们并无田产,全靠做工维持生计。春季一场水灾,物价腾涌,这些事情万历皇帝都知道。只是参随黄建节等人徇私舞弊之恶行,苏州居民轻心易动、好信讹言之风俗,却在意料之外。
奏疏中说道,此次事变众人不取私财、不扰邻里,确非谋反叛乱;况且首领葛贤等人已向府衙自首、不足为虑。另外,因税吏盘剥,政府实得商税只有六万多两;而苏州地区为税赋重地,税收岁额达数百万之巨。若是顾此失彼,必将得不偿失。
此后户部尚书赵世卿等人联名上疏,因由武昌之鉴,不言税法新政,只说当顾念民生艰难、维持一方稳定才是要务。万历皇帝权衡再三,颁布上谕:苏州府机房织手聚众誓神、杀人毁屋、大干法纪,本当尽法究治。但赤身空手、不怀一丝,止破起衅之家、不及无辜一人。府县官并税监出示晓谕,旋即解散。原因公愤,情有可矜。召祸奸民汤莘及为首鼓噪葛贤等八名,着抚按官严究正法具奏,其余胁从俱免追究、以靖地方。
消息传回姑苏,士民惊疑,不解其意。此前山东临清民乱,王朝佐舍生取义;武昌抗税之乱绵延两载、百姓死伤无数。两地处置,朝廷都是袒护税监维持税法,何以苏州之事俯从民意呢?王荣正不知上谕何解,听闻叶清到来,急忙迎接。叶清道:“怎的早知我要来么,里里外外这般打扫?”
“昨日陈眉公先生送了帖子,今日要来探访葛将军。”
“就是隐居小昆山的陈继儒么?”叶清笑道,“他不在山中,却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陈继儒,号眉山,二十九岁时焚儒衣冠,绝意仕进,自此隐居小昆山。读书作画之余,亦常拜访吴中名士豪绅,与王锡爵、袁可立、董其昌等人交从甚密,却也由此被人讥讽“身在江湖,心悬魏阙”。他在王锡爵府上做客时,以山人自居。有一显宦即曾不满道:“既是山人,何不到山里去?”
陈继儒道:“身许为知己死,一剑夷门,到今侠骨香仍古;腰不为督邮折,五斗彭泽,从古高风清至今。”
叶清问及葛成近况,王荣说还好,只是家属探望之后,情绪渐趋低迷。原来葛成等人入狱后,众人皆以临清、武昌事为先例,猜知首领必死,以担众责。家属探望,皆作诀别之意。葛成本不畏死,奈何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与妻子交代几句闲话,当时情境,恰似托付将来之语。珊儿哭哭啼啼,直问“爹爹犯了什么错?”葛守训一言不发,带珊儿到外边。葛成跪拜葛母口称不孝,葛母道:“男儿汉敢作敢当,毋效小儿女姿态。”葛成又叩首,才站起身来,葛母道:“你既然说不取私利,为何有人给我们家送来十两银子?”
葛成说在申府时他就拒绝了,管家曾说要送到家里的。葛母道:“是这样啊,虽说咱们不受施舍,可是毕竟宰相之家,怎么送银两竟然偷偷摸摸的?算了,只要来历清楚明白,改天还回去就是了。”语气忽然低沉道:“已至今日,不问将来罢。你不用顾念我,我已经老了。只是可怜你的媳妇,你们说说话吧。”
叶清与陈继儒见礼后笑道:“飞来飞去宰相衙也就罢了,这次又为何跑到大牢来?山人本当清闲,陈眉公却总是闲不住啊。”
陈继儒道:“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
“哦,溪响松声,清听自远;竹冠兰佩,物色俱闲。怎么就不能闲下来?”
“人生如白驹过隙,而心愿多矣。一愿识尽天下好人,二愿读尽世间好书,三愿看尽世间好山水。如何得清闲?”
“此处大牢,难道有好人么?”
“税吏肆虐久矣,官府奈何?葛将军振臂一呼、万人云集,诛恶存善、不取私利,侠名震于吴中,岂非好人?听说民众馈赠不绝,而葛将军坚拒不受,正是烈士不馁正气以饱其腹;清士不寒青史以暖其躬;义士不死天君以生其骸。心悬胸中之日月,以任世上之风波。”
叶清听到“官府奈何”无言以对,王荣道:“陈先生有这般学识,何不求取功名、报效朝廷?”陈继儒笑而不答,叶清道:“与其以衣冠误国,不若以布衣关世;与其以林下而矜冠裳,不若以廊庙而摽泉石。”
王荣道:“叶四府好文采!”
叶清道:“这是陈眉公新作《小窗幽记》里的句子,并非我所做。先前看过陈眉公的《斩蛟记》,对袁了凡先生有所讥讽。虽然袁先生于行伍中略显迂腐,可是他的《了凡四训》劝世人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谦虚改过以修身立命,亦是功德无量的善事。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当时觉得,陈先生何必作文嘲之?再者,有人对陈先生往来官宦家颇有微词,我亦不能免俗。今日得见陈先生,才知先生光风霁月真性情。适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两人又客气一番,王荣说他去请葛将军过来。叶清道:“无论私交如何,此时公务在身,岂能如此称呼?”
“虽说叶四府教训得对,只是合法而不合情。前些日子我尚在大牢里,若非巧遇恩公,今日如何尚不可知。我不称‘恩公’已然愧疚,又怎么喊出‘案犯’二字?”
陈继儒道:“称呼而已,叶四府不必较真。当日街头,朱府尊还称一声‘葛将军’呢。甚至曹中丞也不肯直书其名,奏疏里称之为‘葛贤’。当然,此举或许另有他意,亦未可知。”
王荣道:“正想请教先生,上谕如此,是吉是凶?”
“既然汤、葛并提,着抚按官究问,应该是不偏不倚。”
“这么说来,或许有一线生机。真是天佑姑苏,好人得好报了。只是可惜,如果能让朱府尊审案就好了。”
叶清道:“同上谕一起到的,还有朱府尊的调令。他已经调往广东提学副使,即日启程了。”
王荣道:“听说朱府尊原本是去四川做按察司副使,此番从天府之国去往偏远之地,终归是受了连累。”
“朱恒岳能谋善断,这一去正好历练。”陈继儒呷了一口茶又道:“岭南有何不好?记得东坡居士有首词说: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是啊,朱府尊当日也说了这首词。”叶清感慨一番,交待公务后离去,王荣才请葛成出来相见。
陈继儒见他并不魁伟,相貌平平、鼻微带赤,始信人不可貌相。言谈中多有伤哀之意,于是宽慰说,此番抚按审理,必能俯从民意。葛将军不伤无辜、不取私利、诛除恶吏,义声振吴下;又挺身而出、愿担罪责,视死若归真豪杰。如此得民心者,抚按岂能轻决?为保一方平安,或许法外开恩呢。
葛成唯唯,较之前些日子挥斥方遒,已然判若两人。
其后判决,出人意料,陈继儒也只猜对了一半:汤莘、潘行禄、周仰云等税吏因贪虐残暴、激发民变,被判死刑;顾元、陆满、钱大等鼓噪生事、扰乱地方,被判徒刑。而葛贤为首倡乱、杀伤官吏,亦被判了死刑。
消息传出,大多数人暗自庆幸,都道天子圣明。顾元、陆满等人死里逃生,除了跪谢皇恩浩荡,更加感念葛成远见:若非玄妙观立下誓言、焉有今日?自此后安分守己,再无非分之想。
葛成闻讯,寂寞不语。毕竟慷慨杀身易,从容就义难。关进大牢一个多月,妻女探望过几次,告知葛母病重。此时激情平息,细思将来生计,个中滋味难与人言。
王荣宽慰说,毕竟判决里写着“葛贤”,纵然将来不测,亦当验明正身,为此,尚有转圜余地。
十月十五日,万历皇帝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历时十六年之久的“国本”之争,至此结束。
同日,福王、惠王、瑞王、桂王并封。典礼既成、普天同庆、乃宣霈泽、以安黎元:除谋反逆叛等十恶外,其余罪行皆予赦免;内外各衙门见监应决重犯暂免行刑一年。
顾元、陆满、钱大等依律得以赎罪,而葛成虽然罪减一等,依然不在释放之列。众人辞别,有见怜之意。葛成道:“以我一命,换一方平安,已经值了。何况今日得以不死,已然侥幸,还敢奢望其他?言尽于此,你们都回吧。”
两年后,苏州城坊间流传一出戏剧,名为《蕉扇记》,说的正是葛成率领一众织工扫除税卡之事。剧中有丁姓豪绅,蓄养棍徒、勾结税官、为虎作伥,民众恨之惧之。及葛成蕉扇所指,万众云集,丁府立成灰烬矣。
王荣将此事告知葛成,却见他黯然神伤,原来被一句“忠孝不能两全”触动心事。王荣劝道:“伯母高义,定能体谅兄长的难处,尽忠即是尽孝了。兄长莫着急,等过些日子,我再求问上官,纵然不能减刑,也求个回家探望的机会。”
其后不久,姑苏城里发生一件大事:素有才名的张献翼被人刺杀,而凶手很快也死于非命。传言说因丁元奉怀疑《蕉扇记》出自张献翼之手,故而派人杀之,复又杀人灭口。
众人议论纷纷,葛成无暇顾及,只因葛母病逝。王荣道:“兄长节哀!都怪兄弟我无能,办事不力。这些日子丁元奉派人盯梢,想要寻到把柄置兄长于死地。如今形势,也只能夜里回去一趟罢了。”
转眼又是六个春秋,万历三十七年六月,陈继儒探访葛成。恰巧王荣送珊儿出去,陈继儒道:“两个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可以无忧矣。”见葛成意志消沉,劝慰道:“吴人为曹公建祠,四时拜祭。且曹公以‘开泇济运’与‘黄河归槽’事,厥功至伟、名垂青史矣。你倒不必过于伤感。”葛成茫然不解。
陈继儒道:“我说的是万历二十九年时应天巡抚曹时聘曹公啊,近日得知,曹公仙逝矣。我以为你因此感伤,原来还不知道此事。”
葛成叹口气道:“我当遥祭曹公……”
“还有个消息呢,你还记得太监孙隆么?他也过世了,享年八十,算是寿终正寝。”
葛成只是哦了一声。
“说起此人,姑苏视之为寇仇,杭人却看作功德主。他曾大费钱财修缮西湖诸景,杭人德之,在孤山上为他立了生祠。往年水灾频发,他曾为民请命、暂缓织造,也曾捐银贸粟、施粥赈济。也许当年税法事,年老昏聩被人欺蒙呢。嗯,往日不可追矣,曹公也罢,孙隆也罢,自此是非功过,任人评说。”
葛成唯唯。禁不住陈继儒追问,嗫嚅道:“内子……昨日殁了。”
万历四十一年,巡按御史房壮丽一再申救,葛成终于被释放归家。
次年七月,申时行年满八十,万历皇帝遣使存问,诏书及门而卒。申时行居家二十四年,德高望重、泽被乡里,拜祭之人络绎不绝。葛成念及旧事,亦前往申府,却被阍者拒之门外。葛成懊恼不已,恰逢陈继儒从院内出来,斥责阍者:“你们真是有眼无珠。此人是葛将军,与文定公颇有渊源。”
阍者道:“老爷乐善好施,不知道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若每个人都来拜祭,来来去去的,申府岂不成了市场?”
“文定公有容人之量,所以才容得下你们这般仆役……”陈继儒还要训斥,葛成道:“罢了,十二年前我没能踏进此门。时过境迁,人心不改,今日也不进了罢。”
陈继儒只好作罢,邀葛成去自己家中说话。问及近况,听说他自己单住一间草屋,不与儿女同住,颇为讶异。葛成取出一封书信,纸色发黄、墨迹斑斓,显然收藏已久翻看多次。陈继儒接信翻看,知道是葛守训写的,其中一段解释申府赠银事:
我亦曾遵阿婆之命,前往申府退还赠银。管家道:“若是不缺钱,花天酒地一番,或者赠予更贫苦之人都可。哪有退还一说?申府赠银被退还的,你这还是第一次。我不会收,纵然我收回,亦是给予下人。葛家人高风亮节,我知晓了,这是其一。其二呢,申府赠银,都是用拜匣,不用这样的银包儿。当日你们全家探监,我将银两交给你们那位金姓亲戚,难道他留下拜匣了?虽说拜匣不甚贵重,到底是申府的门面。”
万历三十年苏杭水灾,生计艰难,阿婆病重,亟需银两。姑父取用,才见银包上绣一“赵”字,其间蹊跷,我不能明白。不过告知大人,赠银已用矣。
自大人身陷囹圄,姆妈日夜操劳,服侍阿婆、照顾小妹、减缩用度、勉强过活。虽然众人帮扶,亦只能帮扶而已,一家重担,何日消歇?以致积劳成疾,药石罔效。病中恍惚,念及外公外婆。儿不解其意、无能为力,至今思之、心如刀割。
设若大人当年默默,事当如何?税卡仍在、税吏犹肆虐?或者英雄辈出、他人亦可功成。而大人安享天伦,只是碌碌无闻,能甘心否?
而今大人身陷囹圄,不得侍奉阿婆;而阿婆知大人名振吴下,自颐养天年,是无憾矣。儿未长成,既无寸功以慰姆妈,又不曾尽孝于膝下,天不假年,竟成永诀,再无尽孝之日矣。哀哉痛哉,亦愧对大人!
往年陈继儒探望葛母时去过葛家,识得葛守训,看过书信叹道:“令郎颇有其母之风,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听说当年李九真曾往玄妙观拜会将军,羡煞多少闲人。李九真冠绝姑苏,并非因其美貌,而是其见识、气度、谈吐非寻常女子可比。众人讶异而将军未觉其风雅,大概是久居兰室不闻其香矣。”
葛成闻言,嘿然无语。
自葛成出狱,两三年间无数人前来探望。草屋里只有板床一张,桌椅一套,极其简陋。唯正墙上一副楹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行笔流逸、倔强秀丽,乃是陈继儒所书。众人诧异他独居草屋,见他神色凄苦,不忍多问。后来陆满、钱大劝他寻个营生,葛成道:“但有片瓦遮身足矣,何必多求多苦?”
钱大感慨往昔,叹道:“我们都老了,空有声名在外,不复当年意气风发。而今国事益不可说,我等但求得尽天年足矣。”
他说“声名在外”的意思,只因昆山县地主张惟惠曾前来求问,请葛成出山。
当日张惟惠道:“乡绅周元暐居家豪横,与其子横行不法,官府无可奈何,乡民恨之入骨。只可惜我等势弱而胆怯,缺一个领袖人物。请葛将军念民生艰难,为我等除此巨蠹。”
葛成沉默良久,冷冷地道:“我老了,无心亦无力,何必呢!”
其后张惟惠通过昆山知县及应天巡抚,将周元暐所著《泾林续记》奏报朝廷。此书为传奇小说,多有荒诞不经之事,然而其中关于“世宗”及严嵩等文亦牵涉时事。万历皇帝得疏,以其“涉于宫闱”,命令焚板。四十四年三月初一日,以“诽谤朝廷、污蔑宫禁”罪,将周元暐逮捕下狱。张惟惠乘机鼓动民众,将周家抢掠一空,之后火其住宅。此即“谤书案”。
周元暐后来病死狱中,当日焚掠周家的近万民众复又焚掠张惟惠。至此,周、张两家俱败。
天启六年三月,提督苏杭织造太监李实诬劾七人,魏忠贤借机复起大狱,令缇骑至苏州抓人。此前阉党禁讲学、毁书院,诬高攀龙、周顺昌等人托名道学、引类呼朋,尽是东林邪党,双方势若水火。缇骑至苏,首逮周顺昌,既已被系,而官旗逗留需索,定期三日后开读圣旨。十八日开读,士民号呼涌入、势如鼎沸,皆为周顺昌请命。诸生文震亨、杨廷枢等请抚按以民情上闻。缇骑大怒,本以为奉旨拿人、事当顺利,不想又被“民情”相胁,竟难脱身。才要厉声斥责,民众蜂拥而上、拥挤践踏、直入内堂,缇骑一人受伤,其余翻墙逃窜。巡抚、知府相顾错愕,急调防御官兵,众人退却。继而听说河下有旗从需扰,民众即奔赴城外欲逞一时之快。次日谣言飞布,众又云集,知府反复劝喻,方始解散。
东厂以变乱上奏,朝廷闻报震怒,谕旨:愚民狂逞,至挤伤旗尉,虽云变起仓促,抚按等官平日禁约谓何?据奏,犯官既已前来,姑不深究,还著密拿首恶,以正国法,不得累及无辜。
官府搜捕倡乱首恶,为免牵累无辜,颜佩韦等人挺身而出,愿担罪责。
九月,颜佩韦、杨念如、周文元、马杰、沈杨五人论死,刘应文、吴时信、丁奎、许尔成、季卯孙俱发边卫充军。
天启七年八月,崇祯帝即位。十二月,定魏忠贤阉党逆案。吴因之、文震孟等感念五人之义,合葬之虎丘,题曰:“五人之墓。”应社领袖张溥为之作“五人墓碑记。”
墓园建成,葛成敬其高义,愿做守墓之人。
崇祯三年,葛成病殁,葬于五人墓侧。
陈继儒为之作《葛将军墓碑》,并有《题葛贤墓》云:虎邱塘半岁寒时,草木萧萧剑气悲。独荷长鑱衣短后,五更风雨葬要离。
朱国祯有诗云:吴中义士气如云,留得余生代有闻;东海长虹挂秋月,丹青齐拜葛将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