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军百万虎与貔,天子自将非他师。
唐·韩愈
西北的秋天来得更早,且浑不似江南“湖光秋月两相和”那般温婉,而是一上来便带着“都护铁衣冷难着”的刺骨寒意。
虽然正值九月下旬,但宁夏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特别是早上,一阵朔风吹过,卷起漫天黄沙。宁夏至京城的官道上,十余人骑马围着一辆囚车不顾道路的颠簸,一路向京城方向疾驰。这十余骑马上的人个个身手矫健,只是苦了囚车里的年轻人不免饱受一路颠簸之苦,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以免再遭毒打。
囚车内的年轻人正是险些成了“宁夏王”的哱拜之子哱承恩。
此刻的哱承恩正蜷缩在囚车的一角,他尽力将囚车内仅存的一条毯子包裹严实以抵御不断吹过的寒风,眼睛却努力朝宁夏城的方向找寻着,他实在觉得有些懊恼,而在懊恼之余又有几分庆幸。
懊恼的是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会在短短几日内落到这般田地。从出生以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王爷”却在短短几日内沦落到身陷囹圄。
而最可气的是,本来城破那日,梅国桢和李如松这两个王八蛋已经给自己松了绑,并在军营中摆了一桌酒宴款待自己,当时梅国桢、李如松两个人还亲自给自己敬酒,到现在自己还记得那天喝的泸州大曲真是香醇。原本其乐融融的场面,可当李如松说到自己的全家都已经葬身火海之时,自己也觉得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自己没傻到底,才保住了性命,自己当时随口说了几句自己的爹不识时务以至于最后葬身火海的时候,没想到李如松像吃了火药一般,不仅“啪”一声打翻了自己手里的酒杯,竟然又让人把自己重新绑了起来。
不仅如此,还让现在跟在囚车后面那个小眼睛的黑小子和那个叫李宁的愣种轮番的毒打自己,那个叫李宁的愣种出手真狠啊!不过那个小眼睛的黑小子更他妈的坏,专挑不显眼的地方下手,自己到现在还是浑身疼痛!
不过虽然被揍了个半死,自己还是觉得很庆幸,毕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虽然到现在依然想不明白李如松这个王八蛋为何突然翻脸,自己又为何从座上宾突然变成了阶下囚,但好在自己挨了两顿痛打之后,李如松没把自己就地正法,而是亲自把自己押解至京城。不管怎样,自己这条命算保住了,不然要处死自己何不在宁夏城下一刀给自己来个痛快,又何必大老远费时费力地押解到京城呢?想到此处哱承恩不免觉得心宽起来,说不定当今的皇帝会看在主动投诚的份儿上饶了自己性命,说不准还能赏自己个一官半职呢。到了京城将自己移送到朝廷手里总比落在李如松这个活土匪手里强上百倍。
想到这儿,哱承恩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跑在马队最前面的李如松,心里骂道:李如松你小子给我记着,只要我到了京城能保住性命,就一定会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落在我手里的时候看小王爷怎么收拾你!念及此哱承恩忽然觉得自己在囚车里似乎也不像刚才那样难过了。
有一种人到死也不会明白,即使是敌人,也会敬佩英雄、鄙视叛徒和跳梁小丑。
哱承恩现在并不知道到了京城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如果此刻他知道的话,一定会为自己当初投诚而后悔万分的。
此刻,跑在马队最前面的李如松却实在是无暇顾及囚车里这位昔日小王爷的前途命运,因为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京城,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调集军队挥师朝鲜!
李如松就在昨晚收到兵部密令后得知,首批派出援助朝鲜的五千兵马竟然已在平壤城外全军覆没,仅指挥使祖承训携几名亲兵狼狈逃回!
要知道祖承训乃李成梁家将,李如松兄弟自幼便与其熟识,也素知其一向骁勇善战且经验老辣、足智多谋。不想他与倭寇刚一接触竟然全军覆没。这次大举进犯的倭寇究竟是怎样可怕的敌人才会有如此恐怖的战斗力,也难怪朝鲜在与之交战后短短数月之间便已经沦陷大半。想想自己即将要面对如此强悍、凶残的对手,李如松心里泛起一阵紧张和一种莫名的兴奋,也激发了李如松深藏于心底的那一份狂傲之情。
李如松接到兵部密令后便将宁夏的善后事宜托付于梅国桢、李如柏、李如樟等处理,自己则带了窖生、李宁以及几个亲随押解着哱承恩一同赶赴京城。由于军情紧急,因此一路上快马加鞭,经过七天的跋涉,他们终于到达了北京。
李如松到了北京第一件事便是把哱承恩移交给三法司定罪,临移交之时尚不忘让窖生狠狠地踹了哱承恩一脚,疼得哱承恩嗷嗷直叫。三法司的官员虽说平时对严刑逼供的手段早已司空见惯,但对如此明目张胆无端殴打人犯的行为也是第一次见,无不被惊得目瞪口呆!
到达北京的当日下午,李如松一行便在内阁的安排下住进了紫禁城外的贤良寺。
天近傍晚,李如松斋戒沐浴后便开始闭目养神,准备第二日一早进宫面圣。
不知过了多久,李如松被几下敲门声惊醒,不禁睁开双眼,皱眉道:“是谁?”
门外传来窖生的声音道:“总兵大人,属下有事求见。”李如松一听是窖生便说道:“进来吧。”
窖生一推门进到屋内,回头小心翼翼地把门重新关紧,来到了李如松近前。
李如松见窖生手里拿了一把秦筝,不禁有些诧异,笑道:“窖生,你此刻拿着把筝来莫非是要给我弹上一曲?”
窖生神色较为拘谨,将手里拿的秦筝放到了李如松的面前,说道:“总兵大人,这把筝是我受人之托专程带来送给你的。”
李如松更加疑惑:“给我的?
”窖生郑重地点了点头重复道:“是给你的。”说罢又将那把秦筝朝李如松面前推了推。
李如松仔细看了看面前这把筝,未发现什么端倪便说道:“我不通音律,要来干吗?”
窖生一面动手拆解秦筝,一面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是受人之托,把一本书带给大人。”
李如松听了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窖生拆解那把秦筝,待窖生拆解了一半以后李如松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这把秦筝内有乾坤,竟然就是你那把‘斩犬’的刀鞘?”
窖生一边继续拆解一边说道:“还不止于此呢。”他说着便从秦筝内侧一个凹槽内取出一本油纸包裹的书籍,双手交给李如松。李
如松接过以后狐疑地看了窖生一眼,小心翼翼地打开外层的油纸,仔细一看,里面竟然是一部戚继光所著的《纪效新书》。
这一下更让李如松感到哭笑不得,虽然他自幼便视戚继光为偶像,但是这本兵书他也早已拜读过不止一遍,他实在是不明白窖生为何把这么一部早已刊行天下的兵书搞得如此神秘,却又不好对窖生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道:“这是本不错的兵书。”
窖生看出李如松的疑惑,于是说道:“大人,您把这本书翻到最后的第十五卷。”
李如松闻言一愣,因为自己对这本《纪效新书》虽说没达到倒背如流的地步,却也早已烂熟于胸。自己清楚记得一共只有十四卷,何来第十五卷呢?于是依言把书页向后翻去,翻到最后,果然见到书页上赫然写着“第十五卷”,不免大惊,抬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窖生。
窖生挠了挠头解释道:“简单来说这是一本仅存的秘本,多出的第十五卷是由戚帅亲笔撰写的,内容好像是记录了诚意伯刘伯温的后人口述其家族世代相传的一段话,好像和什么刘伯温所著的《百战奇谋》有关,我只知道这些。”
李如松闻言大惊失色,要知道彼时大明立国已历两百余年,而这本《百战奇谋》便是开国传奇刘伯温一生心血的精华所在,却在刘伯温逝世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时至今日已然成为一桩悬案,甚至很多人都怀疑这本书是否真的存在,而此刻这本书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如何能不震惊?
是李如松赶紧细看那书上的字迹,不禁惊呆了,原来窖生刚才所言不虚,这字迹确是戚继光本人所写。因戚继光和李成梁数年来多有书信往来,李如松自然对戚继光的笔迹再熟悉不过,一眼便能认出。
李如松此刻心中疑虑更甚:这本书是从何而来?眼前这个小子究竟是谁?又是受何人所托将此书交与我?联想到之前李如柏描述窖生曾一掌隔着头盔将一个蒙古军官的头骨击碎,其内力之深可见一斑,而他此刻若开口询问估计也不会问出实情。他转念一想自己和窖生结识时间虽只短短数月,但其间几次遇到危机时他都不顾自己性命舍身救人,料想应该并无歹意,自己稍加留心也就是了。不过这本书如果真和刘伯温那本《百战奇谋》有什么关联的话自然事关重大,自己如何敢私藏,还是先把这书的来历搞清楚再说。
想到这,李如松点了点头问道:“你能告诉我这本书是从哪得来的吗?”
窖生知道事关重大答道:“这本书是戚继光戚帅亲自派人我爹,我爹送给将此书托我交给你的。”
李如松盯着窖生,良久才问道:“你能把整个的来龙去脉详尽说给我听听么?”
窖生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据说是台州大战前夕,诚意伯刘伯温之子刘璟的嫡传后裔亲自到军营里找到戚帅,由其口述、戚帅执笔记录的。”
李如松越听越惊:“台州大战?那岂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为何从来没听提起过呢?”正在这时,忽然有贤良寺的僧人在外敲门并说道:“李总兵,有位公公来传旨意。”
李如松一听不敢怠慢,连忙穿戴整齐才示意窖生开门,见屋外一个年纪轻轻、眉目清秀的宦官站在门外,宦官见门开了以后便踩着小碎步迈了进来,他看了李如松和窖生一眼然后温和地对李如松说道:“敢问这位是李总兵李大人?”
李如松虽然是官宦子弟,不过平生也是第一次与内廷的宦官打交道,他不敢怠慢,赶紧抱拳行礼道:“拜见公公,在下正是李如松。”
那个年轻宦官也还礼道:“李总兵不必紧张,洒家是奉了前任内阁首辅申时行申大人之命前来请李总兵进宫赴宴。”
李如松一愣:“进宫赴宴?”那宦官轻声回道:“是,李总兵,申大人邀您进宫赴宴,就请李总兵收拾一下,随我进宫。”李如松答应道:“好,我这交代一下就随你去。”那年轻的宦官点头道:“好,我在外面等您。”他说罢转身出了屋子。
—李如松指着面前这本《纪效新书》低声对窖生道:“窖生,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关于这本书的来历,你刚才所说有没有半句假话?”
窖生一听急道:“总兵大人,我这么远带着书专程给您送来,如何会骗你!”
李如松点头道:“那就好,你先回去,我这就去面见申大人,也好说明这本书的来历后上交朝廷。”说完便将书塞进了怀里。
窖生一听吓了一跳:“您要把这秘本上交朝廷?”李如松压低了声音道:“如果真如你刚刚所说,这本书真的和刘伯温那本《百战奇谋》有关,那我如何敢私藏,自然要上交朝廷。”
窖生独自回到房间休息,李如松则抱着一坛泸州大曲跟着那个年轻宦官自贤良寺一路来到紫禁城文渊阁旁的一处偏殿之内。李如松进了偏殿,便见到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早已等候在内。
李如松细看那老者时,只见他中等身材、慈眉善目,穿了一袭灰色长衫的便服。给李如松领路的年轻宦官进到殿内,赶紧引着李如松来到那位老者面前介绍道:“李总兵,这位是前任内阁首辅申大人。”
李如松一听,即使自己再狂傲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便要按朝廷规制行跪拜之礼,那位面目和蔼的申大人上前一拦李如松笑吟吟地说道:“李总兵刚刚在宁夏建立不世功勋,又奉诏千里迢迢赶赴京师,今日晚间又不辞辛劳连夜进宫,老夫已然于心不忍,如何忍心再让李将军行此大礼?老夫已辞官退隐,明日便要还乡,现在是一介布衣,所以李将军不必多礼。李将军手里抱着的可是美酒?”
李如松道:“如松自宁夏而来,走得匆忙,随身带了一坛上好的泸州大曲,今晚便给申大人带了一坛。”
申时行笑道:“让李总兵费心,老夫素闻泸州大曲享誉天下,今晚可要好好品尝。”
申时行说完一把拉住李如松的手向内厅走去,两人进到内厅,见内厅前方居中摆了一张紫檀的方形餐桌,两侧各并排摆放了一张鹰平木的方形餐桌,李如松将酒放到了桌上。一个身着从四品官服的官员正指挥几个属下在有条不紊地布置餐桌器皿,他见几人进来后,连忙上前行跪拜之礼:“下官光禄寺少卿于文卿给申大人见礼!”
申时行摆手道:“于少卿快快免礼,忙你的去吧。”那官员应了一声,站起身后又与李如松见礼后才转身继续忙碌起来。
李如松见此情景心中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按照朝廷规制,只有皇帝赐宴才由光禄寺官员主持接待,难道今晚……李如松正暗自思忖,忽听门外一个纤细却嘹亮的声音道:“万岁驾到!”
李如松一听此言感觉脑子“嗡”了一声之后便一片混沌,虽然此前想过此次进京或有面圣的机会,但在如此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万历皇帝突然出现却是始料不及的,眼见申时行已跪倒在地行君臣大礼,李如松也无暇多想便跟着跪了下来行礼,两人一起三呼万岁后便伏在地上行稽首礼。
此刻,由一个年老太监在前方引路,万历皇帝缓步进了内厅来到正中的紫檀方桌前坐下。
万历皇帝向两人看了一眼,用浑厚而略带磁性的嗓音道:“两位爱卿免礼平身,各自入座。”
这句话声音虽然不大,却似乎带有一种力量,让人无法抗拒。申时行带头站了起来,李如松也随后站起两人相继入座,申时行在万历左手边坐定,李如松则在右边桌案旁坐了下来。
直到此时,李如松才得一睹天子的龙颜,只见万历皇帝端坐于主位之上,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下一双眼睛尤为明亮,头上带了一顶金丝翼善冠,更显得面色如玉,身上穿了一件明黄色衮服,脸上带着淡淡的平和,然而却显露出庄重肃穆和几分威严,以至于让李如松暗暗称赞。
此刻宴会已经布置停当,万历皇帝看了身边的老太监一眼,老太君马上心领神会,示意其余人等撤下,自己则垂手站立于万历身后。
其余人等退出内厅后,万历皇帝看了看申时行和李如松两人,缓缓地说道:“今晚朕在此赐宴,是想和汝默、如松说说体己话,因此今晚可畅谈公事、可深论情谊,唯不必拘君臣之礼。”
申时行一听赶紧起身离座,李如松一见也连忙起身,两人一起向万历皇帝再行稽首礼,申时行说道:“启奏万岁,臣等愧受天恩,蒙万岁在此赐宴已经受宠若惊,如何敢不论君臣之礼。”
万历皇帝揶揄道:“相处多年朕早已知晓汝默是无趣古板之人,却没想到古板如斯,就连朕的话似乎也要逼朕收回。”
两人听万历皇帝如此说不免心惊,申时行开口道:“臣等愚钝,这便入座,与万岁一起谈公事,论……论天下大事。”说完和李如松一起重新落座。申时行无论如何都不敢和万历皇帝论私交情谊,因此才临时改口。
万历点头以示嘉许,待申时行、李如松落座后不经意间看到了李如松身前桌子上放着的那个酒坛,不禁问道:“那一坛可是你们两位爱卿带来的美酒?”申时行连忙道:“启奏万岁,李总兵不知晓今日是万岁赐宴,所以给臣自远道带来了一坛泸州大曲。”
万历皇帝一听来了兴致,说道:“好啊,朕今晚在此赐宴,本来吩咐酒醋面局准备了六十年的茅台,今日既然如松带来了泸州佳酿,不如今晚我们君臣三人就尝尝这驰名天下的泸州大曲。”
李如松一听赶紧道:“臣遵旨。”
老太监马上来到近前,抱起酒坛分别给万历皇帝和申时行、李如松的酒杯倒满后又撤回原地。
万历皇帝端起金杯道:“朕今晚在此设宴,正值便是汝默入阁任首辅之职已逾十年,这十年里不辞辛劳、忠君体国,朕心甚慰。奈何日前告老还乡,明日便要离京,朕虽有不舍但也不忍卿再增积劳,因此今晚这第一杯酒,权当为汝默践行!”说罢端起桌上金杯啜饮了一小口,不禁脱口称赞:“这泸州大曲入口绵甜爽净、馥郁芬芳,不愧是天下闻名的佳酿。”
申时行和李如松两人见状都一饮而尽。万历皇帝的眼睛在厅下两人身上一扫而过,随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李如松身上继续道:“朕日前已经收到宁夏叶梦熊、梅国桢的奏疏,如松新在宁夏建功,还未加封赏,就传令你马不停蹄地进京来见朕,这第二杯酒权当给如松洗尘。”
李如松闻言赶紧站起低头道:“启禀万岁,此次宁夏平叛全仰仗万岁如天之德以及叶帅和梅御史运筹帷幄,再加将士用命,才有宁夏之大捷,如松如何敢贪天之功。”
万历皇帝听了微笑道:“朕听爱卿所言颇感意外,一众言官、御史之流日日轮番上奏参劾的那个飞扬跋扈、蛮横专权的李如松竟如此谦逊,不免让朕似有恍惚之感。”
李如松一听赶紧行礼道:“万岁训诫的是,臣以后自当严以律己,约束言行。”
万历皇帝示意李如松坐下,收敛了笑意说道:“朕方才说了,今日想和你二人说几句体己话。朕自十岁御极以来,至今已近二十载,其间功过是非已载入史册,待朕千秋万代之后自有后人评说。朕自幼便受几位大学士调教,更遍览经史子集,却仍不免时而惘之,特别是亲历了一些变故后,便有一个困惑始终存于朕的脑海之中,近些年非但没有消解,反而愈加强烈,朕今日实在是不吐不快。
古往今来的读书人无不以天下为己任、以圣贤为目标,然而从古至今的读书人浩如烟海,能跻身圣贤之列又有几人,原因何在?朕以为,不外乎初始皆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平生所愿的清廉学子,在官场这座大染缸里都逐渐变成了把‘升官、敛财、享富贵’当作唯一目标的贪官巨蠹,抚古思今,实在让人不胜唏嘘!
以严嵩为例,在朕的皇爷爷一朝,把持朝政二十载,贪墨国帑、戮害忠良、败坏朝纲、祸国殃民。最后落得世蕃被斩、自己则在乡野中离世的凄惨下场!
然而世人皆知严嵩贪腐,却鲜有人知晓,严嵩年轻时亦是抱着‘济世治国’的青年才俊,他二十五岁便考中己丑科进士,并以二甲第二名入选庶吉士,后因不甘与当时的权宦刘瑾一党同流合污,愤而以托病为由回乡隐居达十年之久,直至刘瑾一伙伏法后才又出仕。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德才兼备,宁愿归隐也不与奸邪同流合污的青年才俊在短短几十年后却成了天下最大的罪魁祸首,其累累罪行比之当初的刘瑾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严嵩之后的徐阶,继任首辅后素有‘治世能臣’之名,然而在其归隐后,却逐渐原形毕露,徐家子弟以势欺人,通过巧取豪夺的手段霸占田产竟然多达二十四万亩,即便是严嵩父子亦是犹有不及。不仅如此,徐阶更纵容徐家子弟、家奴横行乡里、为非作歹。时任应天巡抚的海瑞、兵宪蔡国熙秉公办理,徐阶竟以三万两黄金行贿在前,暗中唆使张居正将海瑞、蔡国熙罢黜于后。以致世人皆曰:‘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严嵩、徐阶等人专权也好,贪腐也罢,毕竟非朕亲历,但吾师张先生却与朕共处近二十载光阴。彼时朕以为,张先生既是治世能臣,亦是朕的严师畏友,一直训诫朕当以清廉节俭持身,朕亦时时处处以张先生为楷模榜样,立志做一个仁厚节俭、励精图治的君主。然而当朕得知张先生一面教导朕勤廉节俭,一面他自己却穷奢极侈、大肆挥霍的时候,朕忽然觉得一时之间有些疑惑,甚至有些恍惚!
朕曾无数次问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或者说力量,让曾经嫉恶如仇的严嵩变成了他自己无比厌恶的刘瑾?— 204 —无衣传“又让曾经正直清廉的徐阶最后变成了自己曾与之缠斗数十年的严嵩?而及至最后,张居正一面以清廉自守之名要求别人的同时,自己却穷奢极侈竟超越了严嵩、徐阶等所有人呢?”说到此处,万历皇帝停了下来,向申时行和李如松看去。
申时行在听万历皇帝刚刚所说这番话的时候便早已在瑟瑟发抖,此刻见万历皇帝看着自己如何还能坐稳,他赶紧跪倒在地颤声道:“启奏万岁,老臣昏聩,受浩荡天恩,擢升首辅之位,尸位素餐多年,虽不能为万岁分忧,但自问还能以清廉自守,请万岁明察。”
万历皇帝露出一丝苦笑却极其坚定地说道:“汝默不必多心,起来说话。”
申时行见万历说得坚决,不敢再说什么,重新坐好。万历皇帝继续说道:“朕详细访查过,汝默历年积蓄不过几千两银,老家田产不过几百亩,富庶不及江南中等人家,朕已命在汝默家乡拨厚田两千亩给汝默养老,略表朕之心意。”
申时行听后不禁感慨万千,欲再次跪倒谢恩,却被万历皇帝挥手止住,也不便再说些什么。
万历皇帝继续说道:“朕刚才所说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有一日朕听了一个民间传说的故事后竟豁然开朗,汝默和如松想不想听听?”
申时行和李如松赶紧双双答道:“臣洗耳恭听!”
万历皇帝微一点头继续道:“从前有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有一条恶龙盘踞在村口的一处山洞中,据说这条恶龙不仅守护着一大笔金银财宝,而且不停骚扰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导致民不聊生。“于是每隔几年便会有一个少年英雄自告奋勇去铲除这条恶龙,然而所有少年英雄却没有一个凯旋,直到这一年,又有一个少年英雄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踏上铲除恶龙的道路。“当这个少年英雄来到恶龙盘踞的山洞时,发现恶龙正坐在金银财宝所堆砌的金山上.于是经过数日的鏖战,少年英雄终于杀死了恶龙,— 205 —然而,当这个少年眼望着山洞内的金银财宝时,不仅觉得自己怦然心动,而且情不自禁地坐在了原来恶龙的位置.“然而更加意想不到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上慢慢地长满了鳞片,头上也长出了两只长长的角,嘴上慢慢长出了胡须,身后也幻化出了尾巴。他看着自己身下的那堆财宝,眼睛里逐渐射出了贪婪之光.直到此刻,这个少年英雄才猛然醒悟,自己竟然变成了一条新的恶龙。
一个人在战胜了艰难险阻后,最终竟逐渐变成了自己最为讨厌的模样,这算不算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
万历皇帝说到此处顿了顿,继而用手指了指自己继续向申时行、李如松说道:“即便是朕自己,也未能逃脱这个藩篱,朕在幼年之时曾经亲历了一场朕的皇爷爷和海瑞关于大明江山和长江、黄河的论辩。记得皇爷爷当时说过一句‘不因黄河浑浊而偏废,不因长江清澈而偏用’,朕当时年幼不甚明了,事后思之,朕以为实在是亘古以来治世之巅峰,驭人之王道。论帝王权术朕远逊于朕的皇爷爷,因此朕视皇爷爷为高山仰止,却唯独对于皇爷爷‘懒政’不以为然,因此朕自幼便想以仁德、勤勉治天下,待朕初登大宝之时,有张先生代朕操劳,朕亲政后五年,亦日夜操劳。
然而在亲历一些变故之后,朕心境大变,掐指算来,迄今已有五年未主持朝议了,想不到朕竟然也输在了这个‘渐’字上,实在是不胜唏嘘!”
李如松望向皇上,此刻万历皇帝脸上的苦笑写满了无奈和孤独,君臣三人好像都已经在这样的情绪中沦陷,一时间都静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万历皇帝的脸上恢复了那份平静和从容,举起了手中金杯说道:“太祖皇帝曾说过一句话叫‘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无衣传朕今日只想对你们两位说一句‘金杯共汝饮,莫敢忘初心’。朕思索良久,终于顿悟,想不被这个‘渐’字所败,只需做到这一句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申时行和李如松一起端起面前的酒杯站起身来说道:“圣明无过万岁,臣等必当谨记万岁圣训,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万历皇帝挥手示意两人落座,然后看着李如松说道:“如松,内阁昨日替朕接见了朝鲜国王李昖的特使,称朝鲜全国八道已经沦陷七道,仅全罗道幸保。
而朝鲜国王李昖也已退至鸭绿江,使臣代表李昖提出整个朝鲜王族愿‘渡江内附’,还称‘与其丧命于倭寇之手,毋宁死于父母之国’,可见朝鲜之现状实已岌岌可危!而兵部此前派出首批援朝军队竟然被倭寇全歼,亦说明倭寇狼子野心,其所谋者绝非仅是朝鲜,而是对我大明觊觎之心久矣,因此朕心意已决,出兵朝鲜痛击倭寇!
为不留他日疆患而务求必战必胜,以期百年内断绝倭寇对我大明觊觎的狼子野心!而就在昨晚,兵部尚书石星第一个给朕上请战奏本,下笔洋洋洒洒说什么‘万岁圣明烛照,臣等深感钦佩!倭寇自入侵朝鲜以来,穷兵赎武,无视我大明宽厚仁义之德行,是可忍孰不可忍!’等云云,最后说到他愿亲率五十万天兵赴朝,定能剿灭倭寇,扬华夏国威于异域!”
说到此处,万历皇帝盯着李如松问道:“如松以为意下如何?”
李如松连忙站起身来向万历皇帝行礼道:“圣明无过万岁,臣以为,万岁对朝鲜局势洞若观火,早已成竹在胸,臣等只需按万岁帷幄之运筹,定能决胜倭寇于千里之外。”
万历皇帝微笑道:“如松,坐下回话。石星所言愿亲率五十万大军赴朝抗倭,朕现在要听听你的想法,俗语说‘不见真佛不烧香’,既然见了朕,就不要再以琵琶遮面。”
李如松点头应道:“臣谨遵谕旨,姑且在万岁面前抛砖,请皇上圣裁!臣以为,石大人所言甚是,此刻朝鲜全国如覆巢之卵,危在旦夕,援朝抗倭,势在必行。”
李如松说到此处稍微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据臣所知,倭寇此次侵朝由日本关白,丰臣秀吉亲自派出八个日本国内的名将,其中便有号称所谓‘贱岳七本枪’的几杆‘名枪’。这八个名将各率领一路军队大举进犯朝鲜,依臣估算其总兵力应在十六万至二十万之间,参照当年浙江台州大战,戚继光戚帅所部六万戚家军对战两万余倭寇才获险胜!
以此算来,石大人所言,此次至少需大军五十万入朝抗倭也不无道理。然而在臣看来,若真要征调如此大规模之军队,不仅需要较为漫长的时间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征调,而且五十万军队征调齐整,大军集结、行军都需要大量准备工作和时间,而彼时整个朝鲜恐怕早已被倭寇所灭。
另外从军需给养方面考虑,一个青壮年士兵,每日所需军粮约一升半米,一匹战马按每日所需一斗草料为计,则五十万大军十万匹战马计算,每月便需军粮六百万石,草料六十万石。一旦开战僵持半年需要多少军需粮草,如此巨大的开支户部可有预算,国库帑银是否充足?若说兵者是国之大事的话,那军需便是大事之中的大事,不可不察,务须三思而行,请万岁明鉴。”
万历皇帝听了李如松的话仍旧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松,你有何具体方略?”
李如松微一思忖,答道:“启奏万岁,臣以为,赴朝抗倭军队人数宜精不宜多。”
万历皇帝点头应道:“你的这个想法与兵部右侍郎宋应昌不谋而合,他给朕的奏本言道,赴朝抗倭军队数量应在十五万以内,依你看来最少需要多少军队可克敌制胜?”
李如松微一沉吟,坚定地说道:“臣以为派精锐兵将十万赴朝,只要战略运用得当,便可战胜倭寇。”
万历皇帝缓缓地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朕已经决定,由你出任抗倭总指挥,但是赴朝总兵力必须控制在五万以下。”
李如松闻言大惊失色:“启奏万岁,这……以五万兵力对战二十万倭寇,这如何……”
万历皇帝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李如松的话:“朕知道此事难似倒悬,但是你必须打,且必须打赢!“至于其中缘由,朕现在就告诉你,朕初登大宝之时,国库存银仅不足百万两,自朕御极至今这二十年间,整顿吏治、改革税赋,辛辛苦苦共积攒库银近七百万两,其中艰辛实不足与外人道。
日前宁夏平叛已经耗费了一百七十万两国帑,国库现有库银已不足五百万两,然而外有倭寇自辽东朝鲜进犯,内有播州土司杨应龙在西南伺机而动,此朕不可不察!因此如赴朝抗倭总兵力超过五万,历时一年便会将现有库银消耗殆尽,若彼时杨应龙趁机起兵,朝廷必须加征税赋,否则便无余力再图应对,朕实不忍天下黎民困苦之余再增税赋,因此为了大明朝廷的江山社稷,为天下百姓,朕望你能一肩挑起这份千钧重担。”
李如松沉吟半饷,而后起身快步来到内厅中间,向万历皇帝行稽首大礼,然后道:“蒙万岁错爱,臣自当万死不辞!只是兵者乃国之大事,如松不敢怠慢,若有差池如松虽百死不能赎其咎。因此臣刚才思索再三,有一个请求请万岁恩准。”
万历皇帝十分干脆:“如松直言!”
李如松道:“启奏万岁!臣愿意率四万大军入朝抗倭,但请万岁恩准这四万军马由臣亲自在全国范围内挑选指定,臣方能有把握将来犯之倭寇击溃。”
万历皇帝沉声道:“准!你想好要挑选哪些军队随后报给兵部即可。”
李如松伏在地上说道:“臣现在就奏报,请万岁恩准!”万历皇帝微觉诧异:“哦?你不用回去再详加思索吗?”
李如松朗声说道:“万岁,臣刚才已经想好,恳请万岁恩准!”
万历皇帝点了点头道:“只要如松所提,朕皆准。”
李如松抬起头道:“臣叩谢,谢万岁隆恩!臣刚才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臣直属辽东铁骑部共一万两千人之外,臣请自麻贵处调宣府、大同一万人,请自成都府刘綎处调五千川军,自浙江调五千戚家军,自蓟州调五千京畿戍卫军,除此外调三千朵颜三卫,共计四万人,另再自大内借调锦衣卫数人随军一同入朝。”
万历皇帝点头道:“一切照准!”李
如松叩首道:“谢主万岁!臣……臣还有一事启奏万岁。”
万历皇帝问道:“如松还有何要求,尽管直言。”
李如松微一犹豫,从怀里掏出窖生交给自己的秘本《纪效新书》,双手举过头顶说道:“臣偶然得到一秘本,事关重大,因此面呈万岁,请万岁圣裁。”
万历皇帝一听微笑道:“哦?如松今日除了给朕带了泸州大曲外看来还给朕带了佐酒的故事,岂不快哉。”
他说罢用手轻叩了桌上的一只铜磬,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响,一直守候在旁老太监疾步走上前来,从李如松手上接过了秘本,转身呈给万历皇帝,然后在万历皇帝身侧站定。
万历皇帝接过了秘本《纪效新书》翻看了几页,颇为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李如松。
李如松赶紧将秘本的来历简明扼要地向万历皇帝陈奏了一遍。万历皇帝听了微微点了点头,问道:“看来这秘本确乎是有些来历,可如松为何呈给朕呢?”
李如松闻言大惊失色,赶紧伏倒在地上说道:“启奏万岁,此秘本事关重大,臣如何敢私留?!”
万历皇帝看了看李如松说道:“如松,大明江山难道是仅靠诚意伯的一本《百战奇谋》得来的吗?如果不是的话朕又何必将这一部旷世奇书束之于高阁呢?况且如松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今日也有一本秘本要赐与你。”
他说罢将手中的这本秘本交给身边的老太监,老太监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将两本书一起重新交给了李如松,李如松茫然不解,只好先双手将两本秘本接过。
万历皇帝继续道:“你手中另外一本是数月前成都总兵刘显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呈给朕的。据刘显在呈给朕的奏本上说,这本书是朕的大伴冯宝在留都的御书房里偶然发现,然后交到了他远在四川江阳的干儿子冯国泰手中,而这本明面是《郁离子》的秘本其实便是半本《百战奇谋》,而你刚才呈给朕的应该是诚意伯的嫡传后人口述的另外半本,这两本加在一起应该便是全本《百战奇谋》了。眼下倭寇犯境在即,朕今日便赐给你,但愿你读后会有所裨益。”
李如松诚惶诚恐:“启奏万岁,臣不敢受,臣请万岁收回谕旨!”说罢他将两本书高高举过头顶。
万历皇帝微微皱眉:“你是带领千军万马的人,如何这般琐碎,朕将这排兵布阵的兵法赐你是物尽其用,朕留着何用?如松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李如松不敢再推辞,于是叩谢圣恩。
此刻万历皇帝身旁的老太监双手捧了一册圣旨,高声喊道:“李如松接旨!”
李如松跪倒在地行礼道:“臣李如松接旨!”老
太监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日。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李如松忠义勇武,即日起调任东征提督,提督备倭讨逆总兵官,钦此!”
李如松叩首接旨道:“臣李如松谢万岁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历皇帝起身举起了手中金杯:“‘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如松,待你凯旋班师,朕还在此处与你共饮一杯泸州大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