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赵明诚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在外出使近一个月的赵挺之一干使臣却犯了难。
大辽,上京临潢府,某家馆驿中。
“实在太过分了,简直不把我大宋放在眼里,”众人中的年轻使臣第一个忍不住了,越说越愤怒,“自月前我等来使辽国,辽主就一直托病又托病,就是不亲自设宴宴请我等。”
“真把我们当傻子耍啊,辽主月初刚外出狩猎,就一病不起了?昨日我还打听到,根据旧例,下个月初辽主还要去祭拜乾陵!”
另一个年迈儒臣,语气低沉的说道,“咱们之前几年的使臣也都这待遇,没啥好抱怨的,其实只要咱们服个软,接受辽主近臣在客省(招待使臣的部门)的设宴招待,回国后只要大家互相保密,就不会有事的。”
副使赵挺之愤怒于大辽的目中无人,更愤怒自己的同胞厚颜无耻,大声斥责道,
“为完成使命早日回国,就可以舍弃国家的尊严脸面?辽人素来没见识,你这不是让辽国更加轻视我大宋吗?此举若传出去,我大宋还有何颜面立足于各国?大宋无颜面,则你我身为宋人,又有何颜面可言?”
“挺之说的极是,详孺休得胡言乱语,如此草率赴宴,实在有负皇恩,也对不起官家给我等安排如此重要的使命。”正使郭知章也赞成道。
大家不是不想早点完成使命回到大宋,实在是于礼不合,自宋辽建交以来,双方都将对方视为最高级别的平等外交关系,比其他国家要高出一筹。
但是大辽这次让近臣在客省设宴招待大宋使臣,就与辽国招待西夏、高丽、回鹘等国待遇一样了,这怎么能让大宋使臣满意,况且其确实有违两国同等对待的礼制。
所以郭知章一行人一直拒不答应,坚持等辽主病好再设宴,辽主也只好继续称病,双方僵持了有一个月左右,双方的耐心都快耗尽了。
这不,就在众人商讨议论之时,签书枢密院事萧德崇来了。
没办法辽主也急啊,他下个月要去乾陵,没时间继续演下去了,因此疯狂催萧德崇解决此事,把宋使尽快处理走,不然提头来见。
于是萧德崇马不停蹄的赶来宋使居住的馆驿,一见到郭知章、赵挺之一干使臣,就直接开门见山道,
“郭正使,你们在我大辽出使已久,而陛下又一病不起,不知何日得愈,诸位使臣暌违大宋已久,不如诸事从简,迅速交接相关事宜,尔等也好回去复命。”
众人心中明白,大宋在军事与外交上都处于弱势地位,所以辽主可以随意妄自尊大,不将宋使放在眼里。
但他们身为使臣,若只为保住小命完成任务和使命,而不据理力争,那岂不是连国家最后的尊严也丧失了吗?
赵挺之绝不能接受这种情况发生,身为一个国家的代表,却不能享有正常礼节仪式的待遇,这损害的绝不是个人的荣辱得失,他要争!
于是他出列道,“常听北人有言,说辽人蛮夷耳,以前我还不信,现在深以为然。”
“赵副使岂能妄言,难道你想重新挑起两国边地的战争吗?”萧德崇听后很是愤怒。
赵挺之却很是痛快,接着说道,“非也,自两国建交,宋辽以兄弟之国相称,我大宋也始终以兄弟之礼待辽使,而辽国待宋使却是朝令夕改,丝毫不知礼尚往来之理,岂不是蛮夷耳?”
“你!哼!”萧德崇气道,“客省设宴并非首例,自寿隆二年起(辽寿隆二年是宋绍圣三年,即1096年),贵国使臣时彦就已接受在客省设宴,且后来使臣无一人有微词,何来朝令夕改之说,至于礼尚往来,陛下卧榻于病床,如何能设宴款待尔等?”
“前人犯错,后人自当勉力改正,岂有将错就错之理,”赵挺之一脸的理所当然,把萧德崇气的够呛,差点一口老血没憋住。
“至于贵国陛下因病无法设宴倒也无妨,我等身为使臣,自当完成使命,替两国陛下分忧,请转告辽帝安心静养,我等定当静候佳音。”赵挺之一脸无所谓、轻松至极的表情。
可萧德崇却开心不起来,客套一番就匆匆告辞,赶往大辽皇宫向辽主耶律洪基详细禀报了此事,包括赵挺之的言行。
辽主此时眼睛直盯着萧德崇,不发一言。他虽已年迈,可眼神还是那么的阴鸷凶狠,萧德崇一点也不怀疑辽主会杀了他,慌忙跪地请罪。
辽主其实确实有病,从他年号为寿隆,就可以看出他急切的希望自己可以多活几年,可岁月不饶人,自萧观音死后,他身体每况愈下,至今年已是勉力支撑。
他当然不希望宋辽现在交战,早二三十年前,他绝不会这么想,可宋辽和平了这么久,极大的延续了辽国的国祚,他断不会因这小小的外交事件就将其葬送。
思虑良久,辽主让萧德崇通知宋使自己病有所好转,不日就设宴进行款待。
宋使们收到通知后,自是喜不自胜,终于可以返回大宋了,不用整天受这鸟气了,众人这才有心情相约去都城各处游玩一下。
.......
不过不巧的是,此时的大宋皇宫中,一场同样涉及宋辽外交的风暴已经形成,元符元年担任出使辽国的正使,现任礼部尚书的蹇序辰东窗事发了。
由枢密院牵头,大理寺少卿周鼎,权殿中侍御史左肤组建了一个办案机构,名为制勘所(差不多是诏狱的级别),彻查蹇序辰“以奉使辽国无状”一案。
枢密院主管外事,自然使辽是在职责范围之内的,但真正关键的是,其负责相关外交文字的归档和管理,而文书要求对出使外交情况事无巨细,全部一一记录。
据此,制勘所列出蹇序辰四条罪状,如下:
第一,违例收受辽国的绢布若干;
第二,在客省帐中接受宴席饮用茶酒(按例应该是辽主于大帐设宴);
第三,受香药酒的时候,多增加了一拜,且隐瞒事实,未做禀报;
第四,擅自接受辽国所赠10匹马。
从罪状上来说,第一项与第四项只是收受贿赂,罪过在北宋还比较小,而第二项与第三项涉及外交礼仪,是国家尊严的体现,情节算是相当严重了。
其实自从蹇序辰出使回来后,他收受贿赂的那两条就被枢密院查到了,并直接在朝会上进行弹劾。
蹇序辰倒也机灵,主动认罪,赵煦念他和他岳父开封知府吕嘉问都是变法派的中坚力量,于是轻拿轻放,只是略加贬谪,不久又让其重返中央。
然而不知是不是运势太差,元符二年正使王诏出使辽国,按礼节接受香药酒,辽人要王诏拜受,而王诏依旧例拒绝拜受。
辽人则说,兄弟啊,你也别坚持了,你之前那哥们蹇序辰已经拜受了,你还搁这和我装啥呢,赶紧的吧。
王诏人都晕了,无奈之下,只好也跟着拜受。
这一切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被记录在《语录》中作为外交文档封存枢密院,正巧又被掌管外事文书的官员无意中翻开发现了,顺带着又查到了这些使臣都是被客省设宴之事,可谓命运使然。
直到近日主管枢密院的曾布自觉证据充分,才又把这事抖了出来,给蹇序辰又加上了有违礼制的两条,让案件一下就从贪污变成了丧权辱国的程度。
赵煦也不得不重视起来,下诏彻查,但事情远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br /s:《宋史·赵挺之传》有此记录,“使辽,辽主尝有疾,不亲宴,使近臣即馆享客。比岁享乃在客省,与诸国等,挺之始争正其礼。”对于赵挺之的表现,其中“挺之始争正其礼”中的“始”字用的极妙,从绍圣起宋使就一直受着不平等不合理的待遇,但无一人敢言,而赵挺之不怕,他要“争”,“争正其礼”,即使失败可能就会被辽国长期扣押,甚至流放于北方荒漠,和苏武一样寂寥半生,但为了维护国家的尊严,他并没有和前人一样屈服,用行动诠释了什么才是合格的外交官。
br /ss:此章情节部分参考于牛维鼎《论赵挺之——一个正直的封建改革家》,以及吴淑敏《元符政争管窺——以蹇序辰出使案爲中心》这两篇学术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