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诚自是火急火燎的就赶去马行街,准备租马去往长社,却不料在这里又碰见了吕本中。
两人聊过一阵才惊觉他们竟又是同寻一人,原来吕本中刚打听到苏门弟子李廌就居住在长社,准备趁热打铁,请其发文壮大蜀学声势。
“赵兄,看来咱们又得同行了。”
“哈哈,吕兄,今日可真是有缘啊,你认路吗?”
“不认,到时候去县衙打听一下吧。”
“刚才李员外画了草图给我,寻一熟悉地形的向导带路即可。”
租了两匹马,找了个对长社附近很熟的马夫做向导,二人同骑一马跟随而去。
京西北路颍昌府,长社县,骑了快一个时辰,几人终于赶到了李格非所述之滹沱山,路上就只囫囵吞枣吃了点干粮,着实有点疲倦。
滹沱山紧邻潩水。潩水原名姬水,传说黄帝长在姬水之畔故称姬氏,是颍河的一条支流。
按照李格非所画简图,二人一番寻找,确实找到一处院落,内里一间茅草屋,门也未锁,屋内摆设简单,除了满地的文稿外,空无一人。
一边灶台上仍有余热,说明主人离开不久,二人便又往山上寻。
走到一处小溪旁,山林中能隐约听见传来的笑声。再行几十步,已能听见明晰的说话声。
“酒来!”
“有酒无诗,岂不憾矣?”
“方叔,我等皆是客,你是主,不如先来起个头。”
“好。”
只听见咕噜咕噜的狂饮声,然后把酒壶重重的按在石桌上。
“醉后诗成...笔似椽,客来倾酒酒如...泉。怜君常得酒(嗝)中趣,愧我经春只惨然。”
诗罢,放声狂笑,笑着笑着竟传来哭声,邻客见此也神伤不已。
这时,竹溪小亭旁的石路上走来两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年轻书生,正是赵明诚与吕本中,此时二人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了。
众人还自感伤中,赵明诚二人平息了好一会儿这才上前去打招呼。
其中一个客人听见声音,回头看见二人,惊讶道。
“吕贤侄?你不是于太学修读课业吗?”
“啊,是李伯父啊,此事说来话长,容晚辈慢慢道来。”
吕本中见其也在,甚是高兴,买一送一的快乐,懂的都懂。
众人坐下一番交谈之后,这才知道两人来访缘由,俱都看向一旁落寞独酌的李廌,角巾素服,乱发丛生,眼角有明显的泪痕,满脸尽是沧桑。
赵明诚这才惊觉此李伯父竟不是李廌,见其一脸吃惊的表情,吕本中忙小声给他挨个介绍。
原来这个李伯父却是李之仪,那个吟出“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的李之仪。年初刚被御史石豫弹劾,说他曾为苏轼幕僚,不可以任京官,于是被这么草率的被停职了。
而坐于另一旁一直为众人斟酒的则是潘大临,善诗文,又工书,常与苏轼、黄庭坚、张耒同游,虽不是苏门弟子,却与苏门交往密切。
今天李之仪恰巧与友人潘大临一起来访李廌,畅游山林,这才有了众人的相遇。
见李廌一副不愿交谈的模样,李之仪只得开口说道,“两位贤侄可能要白跑一趟了,方叔(李廌字方叔)早已不爱慕虚名,发文章任主编之事不如再寻合适人选?”
赵明诚赶往掏出李格非所写引荐信,递给李廌,说道,“李居士,晚辈这里有李文叔公的引荐信一封,请拆阅。”
李廌却丝毫不理,只顾饮酒,头发散落下来,盖住了他无神的双目。
李之仪见李廌不接,气氛过于尴尬,遂代为拆阅,俱是陈明利弊,苦劝之词。
苏门这些年太惨了,同为苦命人的李之仪,又刚逢罢官,怎么能体会不到李格非的良苦用心,只是李格非久在京师,并不知道现在的李廌已经废了。
李廌中年寄情山水,归耕颍川,还颇为怡然自得,随着年岁日长,因内心满腔抱负与才学却只能终老山林而日渐消沉,终日以酒为伴,不复开心,山下村人言其荒诞怪异,常与空气对骂。
他也是听潘大临谈及此事,才决意与其一访究竟,顺便开导开导李廌,却没想到刚才只是让他随便赋诗一首,都能因情伤怀。
李之仪只得把二人拉到竹林中,详细说明了李廌的情况,为表二人奔波之苦,还表示愿意在汴京日报上为蜀学发声,以期壮大苏门声势,毕竟他现在无官无职,也没啥可怕的。
赵明诚听后却不想放弃,他觉得一个这么有才华的人,就这么一辈子丢在山林竹溪之间,甚为可惜。
于是赵明诚回到小亭处,很倔强的把李廌手中酒壶抢过,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一旁的潘大临不明其意,楞楞的看着赵明诚。
李廌抬起头看了一眼赵明诚,只以为这小子见自己不愿帮忙,对他有意见。
年轻人嘛,和自己当年一样,冲动任性,肆意妄为,没什么好生气的。
李廌继续伸手,准备拿潘大临面前的酒壶接着喝,却也被赵明诚一把抢过,李廌又转而拿李之仪那壶,一样被赵明诚拿开。
这下,李廌有点生气了,站起来怒骂道,“无知小儿,你那什么狗屁日报,我是不会去的。”
见赵明诚不答话,以为他放弃了,李廌又去抓被赵明诚放在他对角的酒壶,依然是抓了个空,酒壶全被赵明诚抱起来放在身前。
李廌非常抓狂,有点无奈的说道,“小友,不是我不愿,世人皆戏谑我空有‘万人敌’之名,却无半点功绩,不过一狂徒耳,我帮不了你,我现在眼里只有酒,反而会搞砸了你的日报。”
“狂徒?什么是狂?李白狂否?竹林七贤狂否?小子无状,赠先生一词。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我若有先生的才情,我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狂!”
此词是辛弃疾晚年之作,却甚是契合李廌的处境与心志。
首句就直戳李廌内心,他今年实岁已经四十了,交友虽多,却散落在各地难以相见,去岁连懂他知他的范祖禹也溘然长逝,更添心中悲凉。
两次科举落地,终身没当过一官半职,早已两鬓斑白,功名未竟的自己只能纵情山林,放飞自我,人间俗事皆一笑而过。
现在又有什么能令他开心的事呢?无非是这翠翠青山,聊以慰酒,功名会骗自己,可青山不会,自己可以随意向青山倾诉自己,那微微细风、潺潺流水不正是它的回应吗?
是啊,自己月下凭窗独酌的时候,也曾试想过陶公当年作《停云》诗时的心境,体味他成诗之时的怡然自得。
只是没想到自己最后也变成了当年最讨厌的那种人,终日饮酒作乐,在醉中渴求功名,真是莫大的讽刺,无怪乎自己会醉生梦死其间无法自拔。
回首这么多年,老师苏轼的谆谆教导,苏门中人不断去信安慰自己,鼓励自己,面对世人的讥笑嘲讽,自己却只想一头扎进山林间,做一个鸵鸟,永远不去面对。
实在是空负自己一身所学却只有几个至交好友识得,自甘堕落,不如一展自己平生所学,好过让自己一生著述埋骨空山,与鸟兽相伴。
也要教世人知道,什么才是狂,而不是空有“万人敌”之虚名。
李之仪和潘大临以及一旁的吕本中,都被这词的狂傲之气给震撼的一时说不出话,全词几乎处处用典,处处有来处,读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要是陈师道在此,定要和赵明诚浮一大白。
见李廌神情有所松动,赵明诚趁热打铁,再次会心一击,“若是先生肯来,不出半年,我定寻机让令师苏轼得返京师。”
听见苏轼的名字,李廌变的非常激动,“此话当真?”
他在这世上若说还有在乎的人,无非就是苏轼与范祖禹,后者已逝,前者还在海南苦中作乐。
“绝无虚言。”
“好,承君此诺,定不教你这后生看扁!”
br /s:晚年的李廌不但思想逐渐趋于沉寂,行为上甚至走向放浪形骸。李廌晚年与赵令畤交游密切,绍圣四年,赵令畤在襄阳为官,李廌前往襄阳,与赵令畤同游山水间,写下多组唱和诗。
但是此时的李、赵二人皆声名狼藉,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记载:“赵德麟、李方叔皆东坡客,其气味殊不近,赵婉而李俊,各有所长。晚年皆荒醉汝颖京洛间,时时出滑稽语。”
张邦基在《墨庄漫录》中记载:“田衍、魏泰居襄阳,郡人畏其吻,谣曰:襄阳二害,田衍、魏泰。’未几,李豸(读音:[ zhì])方叔亦来郡居,襄阳人憎之曰:‘近日多磨,又添一豸。’”
在当时的党争背景下,这些材料虽因政见不同而有所偏激,却也说明晚年的李廌身上确实存在令人非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