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书斋中看了很久,见苏迈不知何时已趴在桌上睡着。他将苏迈抱到书斋墙角的塌上,为其盖好被子,自己则继续回到桌前看书。不知过了许久,他放下书卷,揉了下有些酸痛的眼睛,看着苏迈刚才坐过的地方,悲伤之情油然而生。以前他在书斋看书的时候,王弗总坐在那里默默地看书陪伴自己,自从王弗去世后,已经很久没人陪自己秉烛夜读了。
苏轼站起身来,走到书架旁,将置于书架最高层的一个锦盒拿了下来,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他深吸了口气,缓缓打开锦盒,看着盒中当年他关扑给王弗的那支玉簪,以及两人一同为自己关扑来的那枚玉佩,潸然泪下。自从王弗去世后,他将这两件物品收藏起来,因苏迈年幼,怕其不小心打碎,便放置于书架的最高处。
迎娶王闰后,苏轼已经逐渐接受现状。身边多少人的婚事都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他与王弗这种浓情蜜意终究是少数,如今和王闰之的生活大概就是寻常夫妻生活的样子吧。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而王弗那段幸福的时光就让它深埋心中吧。苏轼轻抚着玉簪许久,默默收了起来,放回原处,回到座位上继续看起书来。
一个多月后,苏轼将所有的涉及律法的书籍全部看了一遍,因其聪慧,基本上该找掌握的知识都已掌握,接下来就是理论用于实践了。苏轼在开封府衙翻阅着案卷,每到模棱两可之处便回去翻书验证以免出错。府尹韩维对于苏轼这种进步的速度叹为观止,感慨道:“不愧是名震京师的苏子瞻,这才华、这融会贯通并学以致用的速度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除夕。
大名府。
韩琦去年因河北地震、黄河决口,仅在相州数月便临危受命被宋神宗紧急调往大名府充任安抚使,针对灾情特准其便宜从事。如今过去一年多,灾后的各项工作基本完成,韩琦悠闲地趟在塌上,回想着去年除夕时挺着年迈的身躯奔波在灾情前线时的情形,不由感慨道:“今年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
崔夫人走了进来,接着他话说道:“恐怕过不好了。”
韩琦疑惑道:“为何?”
崔夫人道:“刚才家仆来报,门外突然跪满了人山人海的百姓,劝都劝不走,非要见你。”
韩琦猛然坐起,拄着拐杖要去查看,崔夫人步履蹒跚地紧随其后。
两人走到大门口,只见门外跪满了人,密密麻麻地看不到尽头。众人见韩琦出来了,纷纷高声呼喊着:“还望韩公救救我们!”声音此起彼伏,响彻街巷。
韩琦摆了下手,示意大家安静。众人纷纷停止喊叫,静候韩琦发话。韩琦对众人说道:“诸位这是何故?快快起身!”
跪在最前面的阿申连磕了三个响头,哭诉道:“昨日,阿望一家五口全部自缢而亡了!”
韩琦疑惑道:“阿望是谁?为何自缢?你且细细道来。”
阿申道:“阿望是我的邻居,几个月前青苗法开始推行,阿望被强行抑配了青苗钱,灾情虽有所减退,但终究是影响了收成,如今别说二分息,就是本钱也不够还。阿望一家平时待人和善,不愿连累上等户代他还债,自己又凑不来那么多钱,官府催要的紧,一时想不开竟自缢而亡。”
另一人道:“我家攒了些积蓄,足够买苗种田,本不需要请青苗钱,但官府强行抑配,我们平白无故要多还二分息,实在是对于我们这种小户人家来说吃不消啊!”
又一人道:“我家明年准备不种田,改织布了,如果青苗钱继续强行发放,到时候我们平白无故要多还二分息,本来就是小本买卖,二分息对我们来说不少了,我怕到时候织布的钱还不够还息。”
一人跪着向前挪动数步,哭诉道:“韩公,以前我借乡绅的钱,待收成后可以以粮食来还,如今官府不要粮食只要钱,我们只得将粮食卖了换钱。怎奈大家都急着卖粮,粮食过多造成城中粮价下跌,最后卖的钱竟不够还本息,相当于我们白忙活了一季,还要倒贴些钱。”
一位衣衫华丽的人挤到人群的最前面,情绪激动地说道:“小人祖上有幸为我留了些田产,平日我也不种田,全靠收租为生,日子也算。如今官府非要给我青苗钱,不要也得要,到期还要还息,这也就罢了,就当贡献朝廷了。问题是我们五户为一保,今年收成不好,竟有两户还不起,最后全由我来偿还,照这样下去,祖上积累的家产非要被我败光不可,到时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众人争先恐后地诉说着自己的难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已经完全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韩琦让家仆高声喝道:“大家都安静一下!听韩公说!”家仆喊了三遍,众人才安静下来。
韩琦道:“我记得官家的诏书上写着‘不愿请者,不得抑配’,怎么如今竟成了强行抑配?”
一人抢先说道:“每放出一份青苗钱就有二分息,一年发两次就有四分息。常平官征收青苗钱征得多了,自然可向朝廷邀功请赏,将来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众人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另一人道:“韩公曾贵为宰相,深受官家器重,如今能救我们的也只有韩公您了,还望您务必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啊!”话音刚落众人再度叩拜起来,齐声呼喊着“求求韩公了!救救我们吧!”
韩琦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今日除夕,大家且先回去,我等过了年节自然会找常平官咨询此事。”
众人再度叩拜道:“多谢韩公!”
韩琦点点头,拄着拐杖缓缓往回走。崔夫人见其面色沉重,关心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慢慢来,别气坏了身子。”
“娘子别担心,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