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人坐在一起吃过晚饭,孩子们蹲在角落里玩耍,史萱苒在王闰之房中闲聊。苏轼见苏辙吃饭时心不在焉,便约其在宅子里散步。两人漫步许久,苏轼才开口问道:“今天看你吃饭时心神不宁,条例司出了什么事吗?”
苏辙淡然道:“没有事……就算有事也与我无关了。”
苏轼不解其话中深意,问道:“什么意思?”
“我今日向官家上书了乞求外任的奏章。”
苏轼震惊道:“为何?”他知道这几月来弟弟和王安石争执不断,早已心力交瘁,但突然上书辞去检详文字一职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苏辙叹了口气道:“五个月以来,我与王大人关于新法之事意见相左,时常争吵,如今条例司已无我容身之地,只愿官家能同意我的请求让我远离这是非之地。”
苏轼不知该如何劝说苏辙,他们寒窗苦读多年,就是为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今自己在馆阁清闲得无所事事,而弟弟虽忙碌却受人排挤,实在非二人所愿。苏轼停下脚步,仰望漆黑的夜空,感慨道:“不知道恩师当年离京时是怎样一种心情,是否与你我此刻相似?”
苏辙看了眼苏轼,“也许不同吧。毕竟恩师年迈,离致仕也没多少年了,可能有的事比我们看得更开,反而会好受些。”
苏轼摇摇头,语气低落地说道:“恩师身怀济世之心、报国之情,却被人百般诬陷,愤恨离京,还有韩稚圭大人之前贵为宰相却也不得不远离朝政。他们身居高位只怕离京时的心情比我们此刻更加沉重吧。”(韩琦,字稚圭)
苏辙默默地向前行进着,心中悲痛万分。五个月前,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进入制置三司条例司,准备大干一场,为朝廷效力,为官家分忧,更为这天下苍生尽一份绵薄之力。可如今事与愿违,自己不但一事无成,还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无可奈何。
苏轼与苏辙从小形影不离,如果苏辙离京外任,兄弟俩又要再度分别,心中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他纠结许久,对苏辙道:“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吗?”
“没有。我大宋立朝一百余年,社会问题丛生,确实应该改革,我是支持的,所以当初被安排到制置三司条例司工作,我欣然接受。可几个月来,我发现王大人的新法有太多问题,我们之间又无法调和,我再留下去只怕早晚有一天会惹来杀身之祸。”
苏轼震惊道:“杀身之祸?不至于吧。王大人是固执了点,但据我所知,他本人并无私心,所做之事皆为社稷着想。”
苏辙呵呵一笑,无奈地摇摇头,“亏你还为他说话。”
苏轼笑道:“我对事不对人。我想王大人推行新法的初衷应该与当年范公、恩师等人参与的庆历新政一样,都是希望我大宋越来越好。只不过王大人太多急躁,不肯徐徐推之,所谓欲速则不达,这种行事方法早晚会出问题。”
苏辙随声附和道:“是啊,我也说过让他慢慢来。可是不仅是他,官家也很急于求成,多说无益啊!”
苏轼继续说道:“我与王大人政见不同,但抛开朝政不谈,我对他的才华还是十分欣赏的。他为人有些固执、傲慢,但不至于杀你。子由,你真的多虑了。”
苏辙沉默片刻后说道:“纵然他不想杀我,早晚以一天也会被吕吉普怂恿的杀我。”(吕惠卿,字吉普)
苏轼眉头深锁,“我对吕吉普没怎么接触过,但是好像与他接触过的人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
苏辙啐道:“吕吉普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如今仗着王大人的喜欢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倘若有一天他身居高位,指不定造出什么孽来。说不定有一天,王大人自食恶果,载在他的手上。”
苏轼怅然道:“看如今的朝局,王大人为了新法能够贯彻执行,反对新法之人皆逐一罢黜,拥护新法之人皆得到高升,也许里面会得到些贤良之人,但他求成心切,难免招来小人入朝,届时小人得志,贤者退隐……”他话到此突然停了下来,改口道,“希望是我多虑了,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但愿吧。”
苏轼关心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苏辙迷茫地眺望远方,自己的前路犹如这庭院前方的道路一般漆黑一片。他双拳紧握,许久缓缓松开,语气低沉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有想过辞官回乡,可是家中有妻儿要养,我终究难以脱离世俗的羁绊啊!”
苏轼没想到弟弟已经做了辞官归隐的打算,可见这几个月在制置三司条例司他经历的事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他拍了下苏辙的肩膀,安慰道:“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们终究还是免不了俗啊!此事弟妹知道吗?”
苏辙摇摇头,“还没告诉她呢,我想等官家的圣旨到了再说吧。”
“也好,看官家有何指示再做下一步打算吧。”
另一边,宋神宗连夜读了苏辙呈上的《制置三司条例司论事状》、《条例司乞外任奏状》,针对对方支出的诸多问题思忖许久,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翌日,早朝后,他便召唤了主推新法的王安石和陈升之。
宋神宗将两份奏章交给王安石、陈升之。王安石读后勃然大怒,随手将《制置三司条例司论事状》扔到陈升之手中,喝道:“他懂什么!新法造福一方,这小子竟如此妄言予以中伤,实在狂妄至极,应予以严惩!”
陈升之大概读了下,见宋神宗若有所思,并未接王安石的话,对宋神宗道:“我朝自立朝以来,一直崇尚言官直言进谏,为朝献计。官家若因苏子由直言不讳而惩戒于他,难免为世人留下不听进言的话柄,还望官家三思!”
“我也没说要治他的罪呀。”宋神宗说完看了眼王安石,“苏轼与苏辙怎么样?我观其学问颇相似。”
王安石答道:“苏轼兄弟俩大多以鬼谷子的飞箝捭阖为事。”
宋神宗对于王安石的评价不以为然,反问道:“如此,则宜合时事,何以反为异论?”
王安石正要接话,一旁的陈升之偷偷拉了下他的衣袖,对其使了个眼色,示意其不要再说下去。王安石意会,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宋神宗虽不赞同王安石对苏轼、苏辙兄弟的评价,但推行新法总要有所取舍,就像之前罢黜众多朝臣一样,他虽爱才却不得不为王安石的新法扫清道路,以达到他富国强兵的目的。苏辙才华虽不及苏轼,但在朝中也是佼佼者,宋神宗虽于心不忍,但还是同意了苏辙的请求,改任其为河南府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