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五年。
正月。
苏轼来黄州不知不觉已过去两年,宋神宗还如此年轻,必定比自己多活数十载。他料想此生也许再也不会离开黄州,便做起了长远打算。临皋亭太小,一家人住起来太过局促,连个书斋也没,而且这些年全国各地的朋友们经常来黄州看望他,每次来人,住宿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他想着不如在东坡建几间房,一来招待客人,二来可以弄个书斋。
为了不影响春耕,苏轼一家冒着寒冬皓雪,开始建起房来。很快一座简陋的房屋拔地而起,他为其取名雪堂。由于雪堂在城外的东坡上,所以苏轼经常白天在这里读书、会友,晚上返回临皋亭和家人同住。
但是临皋亭毕竟是官驿,知州徐大受还在任,自己居住此处也无妨,一旦人走茶凉,新任知州会不会不让他们一家人寄居这里也打有可能,是该考虑找个永久居住的地方才是。苏轼和朋友们聊天的时候无意中提起自己的这个想法,大家决定帮他物色良田,购置田产,以作长久之计。
三月。
苏轼和古耕道、潘丙、郭遘一同前往距离黄州城东南三十里的沙湖,听说那里土地肥沃,大家决定一同去一探究竟,如果可以就买下来。几人走了许久,穿行于树林间时,暴雨忽至,周围全是林木,无处躲雨,大家只得冒雨前行。不一会儿,骤雨初歇,春风拂面,苏轼抬头望着远处山头再度显露的太阳,正要感慨,忽然鼻头一酸,打了个喷嚏。
潘丙关心道:“这雨来得紧,你可别染上风寒了。”
苏轼笑道:“没事。”
古耕道抱怨道:“选来选去,偏偏选了今天出门,真是倒霉!”
苏轼笑道:“如此能领略另一番风景,也挺好的。”
潘丙道:“淋了场雨,还能有如此心情的,怕是只有子瞻了。”
苏轼心情大好,完全不受暴雨影响,脸上挂着笑,忽然吟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潘丙道:“好词,话说最近你作诗渐少,写词反倒多了。”
苏轼无奈地笑了下,道:“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大家来到沙湖,考察一番,没有买地,正要回去,忽遇一位拄杖老者缓步徐行。老者走到苏轼等人身边,还没开口,郭遘惊呼:“庞老,您怎么来了?”
苏轼对郭遘道:“这位是?”
郭遘道:“他就是我之前经常给你提过的名医庞安常庞老。”
苏轼对药理颇有研究,有时候会去郭遘的药铺一起讨论,两人闲聊时多次提及此人。他打量着庞安常,只见对方白发苍苍,却精神健硕,行了一礼道:“久闻庞老大名,不料今日有缘得见,幸会幸会。”
庞安常见其抬臂姿势有些异常,关心道:“你胳膊怎么了?”
苏轼道:“老毛病了,阴天下雨就会胳膊疼。”
庞安常道:“去我家吧,我给你治一下。”
苏轼经常被此病困扰而无法根治,今天难道遇到名医,当即拜谢前往。由于庞安常家太远,潘丙等人若随苏轼去庞家必然要过夜,于是几人先行返回黄州。苏轼来到庞安常家,庞安常为其针灸后,苏轼感觉胳膊舒服多了,再度拜谢对方。
翌日。
两人同游庞安常家附近的清泉寺,四周山林环绕,溪水潺潺,苏轼漫步其中,不由吟诵道:“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两人同游许久,苏轼拜别庞安常骑马回城。途中路过一间酒家,酒虫作祟,于是进店纵饮数杯后拖着微醉的身子翻身上马,缓步穿行于月色中。马儿穿过溪水上的一座小桥,苏轼见月色倒影在溪面上,自言自语道:“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于是下马就地小憩,等他再度醒来竟已天亮。他环视周遭景致,晨雾漫漫,别有一番韵味,当即从怀中掏出笔墨,在桥柱上写下“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后欣然离去。
数日后,苏迈在京参加殿试并通过,进士及第。高中的进士们需要在汴京逗留许久,苏迈亦然。
一日,他收到黄州送来的急件,封面是苏轼的字迹,不解为何父亲此时寄信。他拆了信,见信中写着吕筱悠病危,让其抓紧回来见最后一面。纸张缓缓落地,苏迈浑身颤抖着,泪水夺眶而出,当即收拾行囊带着阿文启程回家。
两人经过数日长途跋涉,终于回到黄州临皋亭。苏迈飞奔至厢房,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内传来阵阵哭泣声。他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地走了进去,只见床前围满了人。大家见苏迈突然回来,震惊中颇感欣慰。
王闰之对苏迈哽咽道:“维康,你可回来了,赶紧看下筱悠吧,她……她快不行了……”
苏迈快步上前,蹲在床边,紧紧地抓着吕筱悠的手,泪水夺眶而出,嘴唇不停地颤抖着,道:“怎么回事,走得时候还好好的!”
苏箪跪在床边,扑到苏迈怀里,哭喊道:“爹!”
苏迈一手搂着苏箪,一手紧紧地抓着吕筱悠的手,哽咽不能语。
吕筱悠泪眼婆娑地看着苏迈,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维康……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箪儿以后就……拜托你了……”
苏迈摇摇头,哭泣道:“不!箪儿还那么小,你不要离开我们爷俩!”他年幼丧母,如今悲剧再度上演,他的儿子也面临同样的悲剧,这种感觉他比谁都清楚。
一旁的苏轼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内心却心如刀绞。当年他痛失王弗,一度沉沦,如今苏迈也即将痛失爱妻,这种绝望而无助的感觉至今难忘。
而此刻,一旁的王朝云也已接近情绪崩溃的边缘,她心念着,筱悠走了,以后让维康可怎么办啊!我好不容易再活一世,只想看着轼哥哥和维康幸福安康……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残忍!
吕筱悠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低声道:“维康,我们来世……还做夫……”“妻”字还没说完,手一沉,从苏迈手心滑落,溘然长逝。
苏迈摇摇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不!我不要来世,我要你今生陪我!筱筱,你醒醒啊!你不要走!”说着拼命摇晃吕筱悠。
王闰之上前阻止情绪失控的苏迈,忽闻身后一人哭出声来。她急忙转身,只见一旁的王朝云捂着嘴,夺门而出。苏轼见状急忙追了出去,将站在院外抽泣的王弗拥入怀中,轻拍其背,不知如何安慰。与其说不知如何安慰对方,倒不如说不知如何安慰自己。
两人相拥而泣,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