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
朝廷收到朝散郎、知汉阳军吴处厚上呈的奏章。奏章写道:
邓州知州蔡确前段时间改任安州知州,此乃朝廷推恩,然而他不但不自省己过,还包藏怨心,实在有负于朝廷,而朝廷却对此事茫然不知。
蔡确在安州时,作《夏日登车盖亭》绝句十首,里面有五首皆涉嫌讥讪,而其中二首讥讪最为严重,涉及君亲,实在大为不恭。臣食君之禄,虽然不担任言官,但忠义愤激,也要冒死上奏。蔡确诗意隐晦,只是为了不让读者察觉他的深意。臣谨对诗文一一注释,其中义理自然清晰明了。
静中自足胜炎蒸,入眼兼无俗物憎。何处机心惊白鸟,谁人怒剑逐青蝇?这首诗只是讥讽执政大臣,并没讥谤君亲。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唱在沧浪。这首诗的“莞然独笑”也略含讥讽之意。况且而今朝政清明,上下和乐,不知蔡确因为何事独笑?
风摇熟果时闻落,雨折幽花亦自香。叶底出巢黄口闹,波间逐伴小鱼忙。这首诗只是讥讽之前的言事者,以及朝廷近日任用的臣僚,亦不曾讥谤君亲。
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钓台芜没知何处?叹息思公俯碧湾。
这首诗讥谤朝廷十分严重,臣来注释一下。
据查究:唐朝人郝处俊封甑山公,上元三年,在唐高宗朝为官。当时唐高宗多病,想要让位给武后,郝处俊极力劝谏唐高宗,此事因此被阻止。
臣窃以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遵用仁宗朝章献明肃皇太后故事,但蔡确却将太皇太后比作武则天。官家侍奉太母(现代的奶奶),难道没有极尽孝道吗?太母保护官家,难道没有极尽慈爱吗?
蔡确谪守安州,心怀怨恨,公然肆无忌惮地在诗文中讥谤朝廷。人身处今世,思念古人也算正常,他不思念其他人,偏要思念郝处俊,这是何意?
他借着诗文说因为郝处俊是安陆人,因此思念他,然而安陆的地图更有古迹可思,而他唯独要思念郝处俊,又寻访郝处俊被贬的钓台而再三叹息,他想要借此抒发什么感情显而易见。
喧豗六月浩无津,行见沙洲束两滨。如带溪流何足道,沉沉沧海会扬尘。这首诗的“沉沉沧海会扬尘”说海会有扬尘时,人的寿命才多少年,他说的绝不是好话。
四月初六,吴处厚的另一封奏章也被送来,奏章写道:
昨天臣因为蔡确在安州所作的诗文讥讪,涉及君亲,遂有奏章启奏。考虑到万一蔡确妄图辩解,称当时思念郝处俊不是因为郝处俊向唐高宗谏言不要传位于武后这件事。
所以臣用旧唐书来考究一番:郝处俊所进谏的诸多事宜,有的在咸亨初年,有的在咸亨中间几年,有的在上元初年,唯进谏此事,是在上元三年,即上元间(上元中间几年)。
因此蔡确的诗云“忠言直节上元间”,说明他思念的就是不要传位于武后这件事。最后一首诗云“喧豗六月浩无津,行见沙洲束两滨”,臣听说安州城下有涢河,每年六七月大雨,河水暴涨,放眼望去,好像没有边际;没过几天,天气晴明,又干涸成洲。
蔡确借诗寄托,说此小河涨溢能有多久,沧海会有扬尘时。“沧海扬尘”四个字出自葛洪的《神仙传》,是说时运大变,寻常诗中大多不敢使用这四个字,不知蔡确在贬谪时,因为观赏涢河暴涨暴涸,想要借吟诗寄托些什么?
同日。
延和殿。
范纯仁、吕大防等宰相们禀告完朝事。右司谏吴安诗出列启奏道:“臣要弹劾安州知州蔡持正以诗文讥讽朝廷。”随即将奏章上呈奏章。
太皇太后看了吴安诗的奏章甚为疑惑,对范纯仁道:“什么诗,吾怎么没看到?”
范纯仁道:“已进入,还没降出。”
太皇太后道:“那拿来让吾看看。”
范纯仁道:“臣等会儿就给您送来。”
太皇太后点点头,继续和大臣们商议国事。午间,范纯仁将蔡确的诗文上呈太皇太后。
四月初七。
延和殿。
左谏议大夫梁焘启奏道:“臣风闻吴伯固缴进蔡确的十首诗,诗中抱怨的话实在不忍耳闻。
太皇太后下旨,付外施行。官员百姓气愤不已,议论纷纷,一日之间,传遍京师,如此不敬不道,理应责罚。
蔡持正心存怨恨见于诗章,包藏祸心,结党营私、荒诞虚妄,上欲离间两宫,下欲破灭忠义。朝廷内外无不惊骇,觉得蔡持正不道不敬,罪状明了,朝廷不应当有所疑虑而犹豫未断。
蔡持正的朋党牵连朝中内外,臣担心有官员出于私心想要出力营救,暗地里散布邪说,迷惑君上。
臣伏望太皇太后早日下旨,让有关部门对其严惩。吴处厚孤寒小官,不畏大奸,独以君臣大义效忠朝廷。
臣担心蔡持正的朋党反过来说吴伯固阴险浅薄,要治其罪,如果真的这样,他们就是勾结奸党、欺君罔上。伏望太皇太后仔细探察其言,以辨邪正。”(吴处厚,字伯固)
梁焘启奏完,刘安世继续启奏道:“吴伯固启奏蔡持正知安州时所写的十首车盖亭诗,多首诗文涉嫌讥讪,而其中两首最过分,犯大不敬之罪。
蔡确性情阴险,在朝为官时甚为奸邪。他纵容其弟蔡硕结交小人,公然受贿,盗用官物,没有限度。
蔡持正家中饮食声色、衣服器玩,十分奢侈,甚至超过了王公。朝廷让他出守安州,他不但不自省,还心怀怨恨,借古讽今,谤讪君亲。
至于“沧海扬尘”这四个字,可谓包藏祸心,大逆不道。伏望太皇太后详察,交付有关部门对其治罪,以谢天下。”
太皇太后道:“吴传正也上书论奏了此事,除了你们三个,没有其他人论奏此事。“(吴安诗,字传正)
梁焘道:“无他人论奏只是他们避而不谈罢了,臣等身为谏官,听闻有人欺君罔上,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太皇太后对于官员们互相弹劾、党争不断之事早已司空见惯,语气淡然地说道:“吾知道了。”
刘安世、梁焘见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四月初十。
刘安世、梁焘等了三日见太皇太后没反应,于是继续上书弹劾蔡确。太皇太后依然无动于衷。
傍晚。
苏宅。
王闰之、王朝云、欧阳静、范烟霏和家仆们进行了半个多月的收拾,总算将家当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出发。四人如释重负,坐在屋内逗苏箕玩。苏轼推门而入,王闰之道:“学士院的事处理完了吗,我们何时启程?”
苏轼语气低沉地回应道:“处理完了,不过我打算过几日再走。”他走到小床边,俯身轻抚苏箕软绵绵的小脸蛋,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
王闰之疑惑道:“为何不走?”
苏轼道:“朝中出了点事,我想救个人再走。”
王闰之道:“救谁?”
苏轼道:“蔡持正。”
王闰之、王朝云愕然,异口同声道:“蔡持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