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见老汉欲言又止,迟迟不肯开口,柔声道:“老丈,我是朝廷派来专门负责淮河东路各州事务的官员,这里没外人,你大可以放心告诉我。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本官定当竭尽所能帮助于你。”
老丈见苏轼面容和善,言语温和,稍微放下戒心,道:“多谢大人关心,但您帮不了我。”
苏轼笑道:“你不说怎知我帮不了你?”
老丈道:“我拖欠了衙门的税,您能帮忙免去我的税吗?”
苏轼哑口无言,沉默片刻,道:“我虽不能免去你欠的税,但我可以帮你向收税的官员说情,稍微宽限一些,等你今年夏天粮食丰收了再偿还便是。”
老丈叹息一声,道:“宽限又怎样,别说夏天丰收,就算秋天也丰收,我也还不清!”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进了村子。苏轼震惊道:“你到底欠了多少,竟然两季收成都还不清!可是家中遭遇了什么变故?”
老汉摇摇头,道:“我家中没有发生变故,只是连年灾害,收成不好,不知不觉已欠了两年的税,无力偿还。”然后指了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道,“我只欠了两年的,尚且觉得艰难,他家可是欠了三年的。”
苏轼之前在杭州为官时已知江南一带连年水灾、旱灾,扬州离杭州不算远,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安慰道:“虽然欠的优点多,但好在今年是个丰收年,能还一点算一点,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老汉说:“丰收又如何!丰年还不如凶年呢!”
苏轼思忖着,怎么还有人不喜丰年,反而喜欢饱受天灾迫害的凶年呢?他疑惑道:“为何这么说?”
老汉道:“天灾流行时,大家食物匮乏,衙役知道我们无钱纳税,也就不来催收,一家人节衣缩食,还算勉强可以生活。可是倘若遇到丰年,衙役就会上门来催收积欠的赋税,还不起便枷棒在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苏轼听后潸然泪下,却又无能为力,毕竟朝廷收税是必不可少之事。国家的建设、打仗、赈灾、修缮等事,以及皇帝和宗室的吃穿用度、官员的俸禄、将士们的军饷等都依靠税收。他向老汉表示会向朝廷汇报此事及百姓的艰难,然后面色忧伤地继续在村子里走访一番后离开了。
晚上。
苏轼回到驿站,大家见其心情沉重,皆围了过来。苏迨关心道:“爹,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轼将今日所见所闻详细叙述后,大家伤心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翌日。
苏轼等人启程,一边向扬州进发,一边沿途探访民情,发现各地百姓皆被常年积欠的赋税所困扰。
三月二十六日。
扬州。
官船缓缓靠岸,苏轼一行人终于抵达扬州城。苏轼等人上了岸边晁补之派来的久候多时的马车,一排马车缓缓地行驶在街道上,引来不少百姓驻足相望。苏轼掀开窗帘看着扬州城的景致,虽比不上杭州的繁华,但也别有一番韵味。他想着以后能经常和晁补之闲暇之余吟诗作赋、纵情山水,沿途的疲惫一扫而空。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穿行其中,苏轼将头探出窗外,看了许久,一旁的苏迨凑到窗边,问道:“爹,您看什么呢?”
苏轼指着窗外沿街乞讨的数人,对苏迨道:“你看,城中有不少流民,不知道是从何处而来?”
苏迨猜想着:“想必是周边各州各县的人吧,即便是京师那样的繁华之处也总有穷困潦倒之人,更何况是扬州。”
苏轼虽然应答着:“也是。”但心中疑窦愈发浓郁。
马车行进了许久开始减速,苏轼料想衙门快到了,再度将头探出窗外,只见衙门口站了不少身着官服的人。他定睛一看,为首的一人正是晁补之,不由喜上眉梢。苏轼等人一下船,一名衙役便快马回衙门通报,晁补之激动不已,带领衙门部分官员出门迎接。
马车停了下来,晁补之迎上前去,开心道:“可把您盼来了!”
苏轼笑道:“多年不见,无咎还是如此神采奕奕。”
晁补之吩咐衙役带领王闰之等人去官舍休息,然后和苏轼有说有笑进了衙门。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苏轼问道:“我刚才见城中有不少流民,他们是从何而来?”
晁补之道:“各地都有。”
苏轼道:“今年东南一带并未受灾,他们不在家好好耕种、等待夏收,为何要逃亡于此?”
晁补之道:“夏天麦子熟了,官员就会催收积欠的赋税,因此流民不敢归乡,逃亡于此。”
苏轼感慨道:“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以前我还不信这些话,如今看来,只会比这句话更严重。水灾、旱灾能杀人,比猛虎还严重百倍,百姓畏惧催收欠款多于畏惧水灾、旱灾啊!”
晁补之道:“没办法,圣命难违,就算官员们知道百姓们艰难,一级压一级,也只得催收。”
苏轼道:“流民四处逃亡,会为当地带来诸多隐患,一旦落草为寇,四处盗窃、抢夺财物,百姓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须得想个解决办法啊!”
晁补之道:“恩师可有想到什么办法?”
苏轼摇摇头,道:“暂未想到。我既已到任,就先在给朝廷上呈的《扬州谢上表》中提一下百姓积欠赋税之事,看朝廷作何反应吧。”
晁补之道:“也只能如此了,希望朝廷看到后能有所动容。”
苏轼命晁补之将扬州的情况汇报一下,然后将各类卷宗、账簿拿来让自己过目,以便更快的了解当地的情况,开始处理公务。
数日后。
苏轼正在知州厅处理公务,一名官员敲门而入,将一本账簿递给苏轼,道:“苏大人,这是今年万花会的预计开支,请您过目。”
苏轼随口说着:“什么万花会?”然后开始翻看账簿。
官员回答道:“这是扬州的传统,每年……”话未说完只听苏轼生气地将账簿合上,用力拍到桌上,厉声道:“胡闹!这是个什么传统,竟然要采买十万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