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色中打更人的身影出现在街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地洞里闫亮猛地从出神中惊醒,他看了一眼铁床之上的尹世筹。尹世筹微合着双眼,不知是睡着还是闭着眼假寐,他站起身活动着酸麻的双腿,细数着鼓楼上传来的声响,向尹世筹道:“已是三更天了,想必他们也快回来了。”
尹世筹睁开眼:“但愿如此,”他活动了一下身子,铁床发出吱呀的声响,闫亮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尹世筹道:“我那副官已六七个时辰没有进食,如此下去怕有性命之忧。劳烦闫将军送些吃食吧。”
闫亮侧着头看他,似在琢磨他的用意,半晌才道:“你这老贼装的什么好心,我便饿死他又怎样......”话虽如此,还是站起身走到铁床旁,将尹世筹半翻了身抓住他的手腕,只见已是黑紫一片,他将绳索紧了紧:“你别耍花样,不然我一定叫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尹世筹苦笑道:“我全身尽是伤,手脚又被制住,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闫亮轻蔑地一笑,自地洞爬出来到柴房掀开柴禾垛,现出一个五尺见方的土坑,土坑中一个磨盘,磨盘当中露出一颗脑袋,脑袋以下被尽数埋在土中,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闫亮扯脱副官口中的抹布,将手中的米粥递到他嘴边。后者忙不迭地用嘴够着碗边,吸溜半晌将一碗粥全吞了下去。他看着闫亮,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什么时候放了我?”
闫亮将抹布又塞到副官嘴中,将柴禾垛又盖在他的脑袋上,在院中静立了片刻,夜晚清冽的空气直灌进肺腔,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地洞中。尹世筹仍是仰面躺着,见到闫亮回来问道:“他还好吧?”
闫亮没有说话,尹世筹自顾自地说道:“老夫戎马一生,想不到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离去,”闫亮将目光移向他,听尹世筹感慨道:“没有在沙场中马革裹尸,虽非军人最佳归宿,但能颐养天年倒也不失为一种福气。”
他侧了个身面向闫亮,许是牵动了伤口他的五官忽然抽搐了一下,半晌才道:“闫将军,可想过也像老夫这般全身而退?”
闫亮哼了一声,尹世筹浑不在意道:“那件事已过了十年,即便我此刻说出真相死去的人便能复活吗?”
闫亮忍不住反唇相讥:“说出真相不能拯救已死之人,而是将该死之人绳之以法避免他们再为祸一方。”
尹世筹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初:“为了一个虚名,值得吗?闫将军这些年想必也为自己挣下了一番家业吧。”
闫亮面色一沉:“什么意思?”
尹世筹道:“闫将军私通番邦,走私盐粮的事,刘丰良已如实向按察司禀报,便是冯监军也该知晓了。据粗略估算,短短几年闫将军也起码攒下了几万两,”他带着似有似无的讥笑,这种笑容让闫亮心里极不舒服:“这笔钱说多不多,但也足以让你去南方锦衣玉食过下半辈子了。”
闫亮握紧膝盖中的拳头:“老子不偷不抢,这城内的大户做的尽是这般营生,他们吃肉我只不过是喝口汤,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北司不会以此治我的罪,只待这个案子办妥老子就回京都享福,不劳尹将军费心了。”
尹世筹哈地一笑,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似是扯动了伤口:“咳咳......劳烦闫将军给碗水喝。”
闫亮冷冷地看着他,半晌站起身倒了碗水端在左手,右手扶住尹世筹的膀子将他拖得坐起身来,左手将碗递到尹世筹嘴边,尹世筹忽然右手持攮子扎向闫亮胸口!
这一着异变陡生,闫亮大惊,用劲全身力气侧身避让,他距离尹世筹极近,闪避已是不及,只觉下腹一痛,攮子已将下腹撩开了一个口子!闫亮的身形趔趄了一下,整个身体向侧方摔出,碗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尹世筹划开脚腕绳索,整个人如疯虎一般向闫亮扑了过来!
闫亮捂着下腹向铁床另一侧滚去,利用铁床当做掩体躲避着尹世筹,尹世筹手挥利刃将闫亮逼得连连退让,忽然抽身向洞口窜去。闫亮暗道不好,忙奋起余力追向尹世筹,尹世筹猛地向前抢出几步,显是脚下无力,他一把扶住悬梯,回身将攮子对准闫亮。
闫亮能感觉到下腹处鲜血汩汩,手边似能感觉到实质,知道已是伤了脏器,他勉力支撑着。两个人喘着粗气,虎视眈眈地对峙着。尹世筹一步一步挪向洞口,闫亮几次想冲上去,均被尹世筹挥刀逼退,尹世筹一个箭步窜出洞口,回身将木板压住,闫亮通过渐渐合拢的缝隙看到尹世筹欣喜如狂的表情,只觉得力气被迅速抽离,一跤跌在了地上。
赵思诚将笔搁在笔架上,起身伸了个懒腰,赵世伟提着提壶走进门,赵思诚脸上露出笑容:“世伟,今天怎么回家了?”赵世伟年方十六,生得眉清目秀,他将赵思诚的冷茶倒掉重新沏了杯热茶,闻言恭谨地答道:“今日初七,学堂不开课。”
赵思诚一拍脑门:“瞧我,公事缠身倒把这茬忘了,”他的眼神向外面瞟了一眼:“这里是办公之所,你且回吧,回去跟你娘说今日早些做饭,一会我便下值。”
赵世伟笑道:“孩儿知道了。”赵思诚拍着赵世伟的肩膀将他送到门口:“旬月未见,是不是又长个儿了?”赵世伟嘿嘿一笑,挺了挺腰杆,赵思诚宠溺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去吧。”
门口石阶下站着两个下人,赵思诚收起笑容,向其中一人道:“马寿!”那被唤作马寿的年轻下人答应一声,随赵思诚走进屋内。赵思诚回到桌前,马寿小意地道:“不知赵大人找我来,所为何事?”
赵思诚道:“马全一案虽已结案,但有些疑点还未解开,今日找你们几个平素与他关系不错的了解一下情况,你别紧张,咱们就当闲聊。”
马寿忙道:“赵大人尽管问,小的绝不敢隐藏。”马全乃虎头帮细作一事全府封锁了消息,所以马寿至今仍不知道他的真实底细。赵思诚点点头,直截了当地问道:“马全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马寿道:“马全这人除了伺候少爷,平素是不大与人亲近的。前些年因为我二人同时随在少爷身边,所以接触较多,他也愿意与我聊聊府中各家情况,故此两人关系倒比其他人更好些。后来少爷便把他留在身边长侍,小的则老爷少爷两厢伺候着,哪边用人往哪边跑。”赵思诚心道,那时他便是要寻找突破口,若是马森持身光正也不会着了他的道,只听马寿继续道:“那日我在饭堂没有遇到他,初时以为他贪睡误了时辰,担心少爷寻他不到,这才到他屋内唤他,哪知却看到那副光景......”说到后来似乎又回想起那天的事情,声音都有些发抖。
赵思诚又道:“马全临死之前,你可曾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马寿想了想道:“这人古怪地紧,不在少爷身边伺候的时候,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赵思诚哦了一声:“怎么讲?”
马寿道:“每过段时间马全便会寻个由头出府,他与我交谈时曾透露过青州府并无亲故,实是令人生疑,”他皱着眉头回忆道:“小的留意到每次出府回来后,马全的身上便会有若有若无的脂粉味,小的以此打趣道他定是去勾栏之处寻欢作乐去了,每次他皆嬉笑一番搪塞过去了。”
赵思诚心中起疑:莫非马全在府外另有援手?仅凭脂粉味如何去寻找这人?他抄起毛笔在纸上寥寥记了几笔,又问道:“那府内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与他相熟的吗?”
马寿想了想道:“倒不曾发现。”
赵思诚盯着他的眼睛,引导着:“再想想,有没有这样的人:平素与马全走动不甚频繁,但两人交谈时常常没有旁人在身边,或是一起吃过饭喝过酒,”他的手肘靠在桌案上,身体前倾轻声道:“而这人又恰好是马知府身边的人?”
马寿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赵思诚。
深夜之中的翠香园失去了喧嚣,四周静悄悄地。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到外墙处,抬头看着二楼随夜风飘动的红色帷幔。他后退几步猛地加速跑向外墙,在距离外墙仅有两丈的地方忽然腾空而起,双足在墙面连蹬,攀到墙头。他机警地扫视着街面,随后跃入墙内。
此人轻身功夫极好,也不见他怎么用力,自一楼借助窗框及砖石突起,几个起纵便跃入了二楼的窗户。他将帷幔拨开,待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方才小心翼翼地摸向里间,昏暗的房间中空无一人,他不禁咦了一声,在房间中走动着,片刻后他摸摸后脑似乎有些疑惑。
他依照来路翻出了外墙,在确认四周安全后便顺着一条僻静的小巷离去,一炷香功夫后他出现在一户普通的民舍中。他推开窗户疑惑地看向远方,在他的视野中,孙红所在房间的窗户正映入眼帘,那条红色帷幔仍在无风自动。
忽然院中传来一声轻响,他敏捷地抽出一把腰刀,抽掉刀鞘一步步摸近屋门,手刚刚触及门栓背后一阵衣物摩擦声,他想也不想挥刀向后猛砍。背后之人早有防备,见他一招袭来,跟身进步靠在他背后,右手缠住挥刀的手,右脚猛蹬向他的膝窝。他只觉腿部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腰刀当啷一声坠地,背后那人抢上一步将其跪压在地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