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失帖木儿还未想到如此长远,此时经褚由贤提醒,意识到此人智计百出,尤其是身上有种枉顾生死的狠厉,让人不禁心生忌惮。更关键的是他看上去仅三、四十余岁,对于一个武将的军事生涯而言却是正当年,如此年轻便有如此高的造诣,假以时日那还了得?若是阿失帖木儿日后想要问鼎中原,此人便是其心腹大患。即便是内心承认似乎也同样让他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恼怒地看着褚由贤:“你跟我说这些作甚?”
褚由贤的眼神有些恍惚:“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今天。”
阿失帖木儿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不待褚由贤回答,便自问自答道:“故弄玄虚。”
褚由贤并不着恼:“我有一计,或可能避免那天的到来,但需要等待天公作美,”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中乌云密布,他诡谲地一笑:“大汗,你说这雾像不像昨夜的那场浓烟?”
一场大雾在第四天忽然笼罩了宣府,前出营的营帐外孙艺程背着手忧心愁愁地看向对面,雾气几乎模糊了对方的阵线,但黑沉沉的敌营仍在提醒着他:鞑靼军没有退。
他们想要干什么?这是困扰孙艺程四天的问题,鞑靼军粮草尽失,几乎没有回天的可能性。
尹世筹兴高采烈地从身后冒出来:“将军,在想什么呢?”
孙艺程道:“那日偷袭得手后,鞑靼军便无获胜可能。但是你瞧,”他指着前方远处雾气中的敌营:“鞑靼军似乎并不急于撤退。”
尹世筹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管它呢。黄耀明已向兵部呈报了战况,相信不日便会有嘉奖,此战我部凭一己之力救宣府于危难,可谓居功至伟,不知朝廷会如何封赏我等。黄耀明那老小子也知道将军擢升之势无可阻挡,昨儿个将前出营已补充到一万两千人,这是向咱示好呢......”他的声音忽然停了,手指着前方,只见前方忽然尘土飞扬,鞑靼军从浓雾中穿出向己方掩杀过来,他讶然道:“怎么......袭营!袭营!”
作为前出营,明军表现出了应有的素质,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已组织起来,随孙尹二人杀向战场。莆一接触孙艺程便放下心来,这支部队的战力不强,不知是不是饥饿的原因下手软绵绵的,打了小半个时辰敌军后方传来鸣金一声,鞑靼军丢下满地的尸体便向后方退去。
尹世筹扬手正要下令痛打落水狗,孙艺程一把拉住他:“小心有诈!鞑靼人的粮食消耗殆尽,坚持不了多久,我军只需要静待其退去,守住胜利成果即可。此时前出营中人马皆是由各军抽调拼凑而成,彼此间欠缺磨合,不可再冒险行事。”
尹世筹甩脱孙艺程的手,气急败坏地道:“此时敌军军心已散,正是乘胜追击之时,即使有埋伏,我军一万两千余人也可从容撤退。此时朝廷旨意未下,何不锦上添花再添一项军功,想必朝廷绝不会吝惜手中的嘉奖!”
孙艺程犹豫半晌,终是点点头:“小心行事,若是遇袭千万沉住气。”
尹世筹长刀向前挥动:“想建功立业的,随我冲!”手下儿郎发一声喊,随在他身后冲进浓雾之中。行不多时,前方出现了黑压压的鞑靼军,向明军冲来!
孙艺程暗道:“苦也,果然中了埋伏!”正要下令回撤,只见明军势如破竹冲向前方敌军阵营,鞑靼人虽然人数众多,但战力却与明军大相径庭。明军如入无人之境,犹如砍瓜削菜一般收割着敌人的首级。
一个多时辰后,只听探马齐齐回报:“鞑靼人拔营撤退了!”“鞑靼人败了!”
明军丢下手中的武器,发出震天价的欢呼。尹世筹的心情美极了,他吐出一口浊气,环视四周却没有看到孙艺程。他用力拍了拍身边军士的肩膀,穿过欣喜若狂庆祝的人群向后方寻去。此时的孙艺程避开了人群,他默默地站在一具鞑靼人尸体前,胜利来得如此容易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受。这具尸体虽然身着鞑靼军服,但是皱皱巴巴显得极不合身,他蹙起了眉头,蹲下身子翻检着军服,哗啦一声轻响从腰间掉落出个物事,他从地上捡起拿在手里细细端详,那是一个小狗形状的陶哨,这种小儿的玩意儿流行于关内,吹响时会发出动物叫声,他的心里没来由得发慌。
他将目光又移到这具尸体的脸庞,注视良久后忽然捏住他的下巴将其嘴巴撬开。只见口腔中舌头已被割掉,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瞧来触目惊心。
孙艺程的脑袋嗡了一声,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尹世筹走到他身后,孙艺程猛地转过身来,用一双赤红的眼睛瞪视着他,尹世筹从未见到孙艺程如此扭曲的表情,不禁愣在原地。
三个月后大同左卫帅帐,孙艺程从案前醉醺醺地站起,尹世筹忙抓住他的胳膊,孙艺程冷漠地推开他:“我哪来的万平镇老友?”
尹世筹尴尬地伸着手:“来人正是这般说的,”他压低了声音:“将军,咱们还是见上一见吧。”
当褚由贤进入的一瞬间,孙艺程便认出了他,脸色沉了下来:“是你?”他忽然醒觉:“是你?!”
褚由贤满面笑容道:“怎么?孙将军荣升大同左卫总兵,便忘记故人了吗?”
孙艺程咬牙道:“我与你算个屁的故人,你阴谋算计我,我......我他妈杀了你!”忽然猛蹿向褚由贤,双手前伸欲抓褚由贤,褚由贤定定地看着孙艺程欺至身侧,忽然扭动身形如鬼魅躲过孙艺程的双手,右腿猛踹向他的小腹。孙艺程闷哼一声,身体倒着向后栽倒在地。
尹世筹吓得忙拦在孙艺程身前:“你大胆!”
褚由贤收起右腿,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既然你已知道冒杀良民,为何不说出事情真相恭请圣裁呢,当今天子刻薄寡恩,视天下百姓为刍狗,若是教他知道你杀良冒功,看他是否能饶了你?哈哈,哈哈!”他虽是笑着,目光已逐渐冰冷。
孙艺程右肘撑着地面,脸部肌肉不自觉地颤动道:“为什么要害我?”
褚由贤道:“这怎么算害你,阿失帖木儿部损失惨重,目前已被大汗剥夺了兵权,我们付出良多却成就了将军的丰功伟绩。将军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孙艺程仍是坚持问道:“你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褚由贤道:“现下将军只管享受荣华富贵,待阿失帖木儿东山再起,到时还需要将军助我等一臂之力。”
孙艺程霍地站起,几乎是本能地答道:“放屁!老子身为大明将官,断不会与尔等蛮夷沆瀣一气卖主求荣!”
褚由贤满不在乎地道:“那你便能接受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后果吗?你仅带几千人便杀入数倍于己的鞑靼军中,这般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嗯?”他直视着孙艺程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他心底的忌惮。
孙艺程颓然地坐回到椅中:“听闻京师乌台已在朝中弹劾我杀良冒功,是福是祸尚不可知。我劝你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了。”
褚由贤眯起眼睛:“以我对宫里那个人的了解,即便是证据确凿,为了自己的颜面也不会自食其言,夺了你的军勋——更何况他不会找到证据的。”他似乎很有把握。
孙艺程听得心中惊疑不定:“你似乎很了解朝中内情?你明明是个汉人,却为何甘当鞑靼人的走狗...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褚由贤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萧索:“不过江湖中一落魄人罢了。”
“江湖落魄人?”闫亮用手抚着隐隐作痛的下腹:“这倒是个新鲜说法,难道你们至今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尹世筹摇摇头:“这人来无影去无踪,这些年沟通议事也多是匆匆一面,而且他生性多疑,一个地方从不会待两晚。”
闫亮咂咂嘴:“行事作风倒像是锦衣卫的风格......”尹世筹蓦地想起那晚葛庆伦夜袭田家时的情形,张嘴刚要说什么,闫亮接着道:“但我始终不明白,我是如何暴露的?”
尹世筹慢慢道:“周琦。”
闫亮在脑海中过滤着这个名字,稍后有些意外地道:“当初我受命暗中调查孙艺程杀良冒功案,他是我的第一任联络官。”
尹世筹点点头:“七年前与你同时期派驻到大同府的锦衣卫百户,那时节他负责大同府县的大案追缉以及军中情治机构的业务培训及任务监督,干了两年便离任了,”他看着闫亮疑惑的眼神:“你可知他现在在干什么营生?”
闫亮摇摇头,尹世筹道:“他利用昔日与蒙古人打过交道的关系,帮助晋商牵线搭桥,这帮心黑的杂碎竟向鞑靼人出售私甲兵器!去年冬里在关外交易之时恰被巡游的夜不收撞见,因此露了行藏被我军抓获。这种事缺阴损德十恶不赦,军中向来便是无需上奏直接问斩的。周琦为在孙将军面前保全性命,便将你的事和盘托出。”
闫亮狠狠一记拍在桌子上:“畜生!”这一下牵动了腹间伤口,闫亮的脸上抽搐着:“一室同袍,在他眼中我便如草芥吗?”
尹世筹抿抿嘴,缓缓地道:“他吐露的人名可不止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