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顺治三年(1646 年)四月,清兵围攻金华。李仙侣随许檄彩带百姓避战金华山。朱大典代表南明政权,携全家据守金华城。李仙侣望眼欲穿,等待明军得胜的好消息。
三个月后,随着金华城中一声通天彻地的巨响,金华城失陷。“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满人屠城三天三夜,百姓遇难者五万人。李仙侣闻讯,身先逆行者,立马泪奔赶回金华城,将个人安危置于身后。
荒城极目费长呈,不道重来尚有予。
大索旅餐惟麦食,遍租僧舍少蓬居。
故交止剩双溪月,幻泡犹存一片墟。
有土无民谁播种,孑遗翻为国踌躇。
——李仙侣(36)《婺城乱后感怀·其一》
血洗一空的金华城满目疮痍,很多熟悉的朋友都在战乱中死去,田地大片荒芜,地上耕农都已不知去向,只剩一轮明月似曾相识。明月不忍直视人间惨剧,落白幕盖尽尸首。
重入休文治,纷纷见未经。
骨中寻故友,灰里认居停。
地欲成沧海,天疑陨婺星。
可怜松化石,竟作砺刀硎。
——李仙侣(36)《婺城乱后感怀·其二》
李仙侣疯狂在成堆的尸体中辨认着自己的故友。三个月前,那还是活生生的五万人。全金华城已成巨冢,满眼都是尸体。
“朱万化兄……朱万侍贤弟……朱大典大人……你们何在矣?”李仙侣披头散发、朝天怒吼,如同疯子一般。
“贤弟,谪凡贤弟……”身后有熟悉的声音。
李仙侣回首,竟见到了朱梅溪。
“所幸,还能见到贤弟。我已打听到朱大典家下落……”朱梅溪挤出憔悴的笑容。
“梅溪兄,大典家人何在?”李仙侣不曾想,竟还能见到朱梅溪,便如同抓到救命稻草。
“随我上城墙一叙……”朱梅溪面露苦涩,步履蹒跚,艰难登上破败的城墙。
李仙侣紧随其后。两人一同居城墙头,在月光下如此寂寞。
“金华城受朱大典军加固,粮草充足,兵士士气高涨,本已固若金汤。清军得知叛徒阮大鍼告密后,炮轰西城墙(兰溪门附近)。西城墙倒塌,清军破城。官军誓死不降,百姓宁死不屈……全城军民同仇……敌忾……”朱梅溪泪流满面,哽咽顿字不成句。
“可有朱万化消息?”李仙侣紧皱双眉。
“朱万化等人英勇带领兵士,与清兵在街巷中展开白刃战,使敌人每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但终因寡不敌众,节节败退。最终,朱万化在东市街巷战中力竭被擒,至死不屈,英勇……就义……”朱梅溪泣不成声。
李仙侣泣面,双膝跪地,朝向东市街,喉中似有一物堵塞,难以出声,又无法下咽。
“朱万化长子朱钰突围赴福建求援,最终也死于叛徒之手。朱大典全家女眷皆自缢或投井殉国。朱大典带着其子万祚、万仍、万仂、万仞、万侍,孙子朱禺以及幕僚仆从共三十二人,点燃全城炸药以身殉国。朱大典全家男女老少三代二十六人,全部为国捐躯。”
“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李仙侣望向八咏楼废墟,回忆往昔与朱梅溪吟诗作对之乐。
“此对联不复存矣!但犹存于谪凡贤弟之心。”朱梅溪回身,拍拍李仙侣胸口。
李仙侣颔首,若有所思,问道:“朱大典全家尸首何在?”
“我回城即为此事。清兵念其忠勇,葬于城北郊野。”朱梅溪指向城北,已成乱葬岗。
“待我为遇难好友收尸,梅溪兄可随我一同隐居否?”李仙侣问道。
朱梅溪眼神慈善,却以摇头相对,道:“盛世已尽。我的后事,劳烦贤弟了。”
“梅溪兄,此言何意?”李仙侣生怕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也会随战火焚尽。
“我是明皇室宗亲,清兵不会放过我的。叛将押运我回京,又是大功一件。”
“朱盛𣵛,朱盛𣵛何在?”城下叛兵已来捉拿战俘。
“梅溪兄早已离开金华城,为何要自投罗网?”李仙侣不解,问道。
“我乃太祖后裔,目睹朱大典全家三代殉国,何以有心苟活于世。我心意已决,愿与大明,共存亡……”朱梅溪说完,便越身城墙下,坠城殉国。
李仙侣再也不愿看见好友接二连三的离开,仰头抚面,孤身一人瘫倒在地上……
不须蒲首更蒲身,两段枯骸认得真。
交谊三杯亡后酒,赙资一束荷来薪。
骨空燕国千金马,衣殉原生百结鹑。
亲戚虽疏朋友在,敢因世乱废人伦。
——李仙侣(36)《焚故友骸骨》
八月,清军颁布剃发令,所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金华府由明朝降臣重新组阁,知府朱国宁、同知李一元、通判李之炬、推官徐振儒、知县张居易、县丞赵绍泉,其余各官为李尧钦、赵长信等。多为前朝举人、贡生,甚至为小吏出身。
十月,清军攻破福京(福州),南明隆武政权覆灭。有降臣请姜应甲在婺宁庵见清朝官员。姜应甲心念朱大典壮举,终不出仕。
李仙侣看尽世间大起大落,叹息道:“人人皆可悟道,但因愚昧不可现。庙堂为官,不如隐身自居,将意寓于小说、戏曲、画作,以警醒世人!唯领家眷回兰溪夏李隐居,享农事之乐!”
翌日,李仙侣携妻、妾、女儿离开金华城,回望万佛塔顶,金光闪闪、五色轮现。
往后,李仙侣便在故乡兰溪夏李村居住。虽对剃发令不满,但为保命,还是剃了,并自称为“狂奴”,奋笔写道:
髡尽狂奴发,来耕墓上田。
屋留兵燹后,身活战场边。
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
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
——李仙侣(37)《丙戍除夜》
南明永历元年、顺治四年(1647),陈子龙反清复明,遭泄密被捕,押运于松江境内跨塘桥时,投水殉国。清军将其捞起时已经气绝,再将其斩首,弃尸水中。“明代第一词人”陈子龙享年四十岁。
后世,姜应甲到金华山出家为僧,法号法藏,写书直到逝世,享年七十六岁。
李仙侣家中父辈均在如皋经商,故里已无家产,必须重新构筑住宅。不久,李仙侣得到许檄彩等友人的资助,将新宅选在离老家夏李村很近的伊山之麓。
顺治五年(1648),“伊山别业”建成,又名“伊园”,位于伊山南麓。这里土山连绵,山溪临前,他顺应这一自然地势,将居室、亭、廊等建筑布置得错落有致,在“三亩柴荆”的小天地里,既有堂轩亭廊,又有池沼曲桥,茂林修竹,菜畦瓜圃,朴实无华,简朴实用,具备了可居、可望、可游的多种功能,是一座审美与实用功能相结合的宅园。
园内有燕又堂、宛在亭、踏影廊、打果轩、停舸、宛转桥、蟾影、和来泉灶等建筑,别致雅趣。小小伊园,无论春夏秋冬、晓晚晴雨、四季有景,别有风韵。而且对农耕、钓汲、灌园、浣濯、防夜、课樵、吟诗、眺望等都非常方便。从《伊园十二宜》及《伊园十便》两首七言律诗中,可以看出李仙侣对这所宅园是非常称心满意的。他生活在这样一个天地里,真是如他所说的“得享列仙之福”。一首《田家乐四首》词也反映出他隐居在“伊园”享受田园之乐的情况。
一日,他在伊园中垂钓,见溪水有二鱼畅游,稍大者为锦鲤,幼者为白鲤,自由自在、无所顾虑。忽而想到庄周与惠子的鱼乐之辩,不禁顿悟:既无金榜题名,闻达于庙堂上;不如归隐林泉,悠游门前溪水。
从此世间再无李仙侣,却多一位李渔。
顺治六年(1649),李渔解决村民的用水和农田灌溉,在下畈小溪上筑石坪坝,开挖水渠,将溪水引进夏李村内所有池塘,灌溉数千亩农田。作《大士宫募田疏》动员村民施舍田地,维修学宫。倡建“且停亭”供路人休息,并在亭内自撰了一付对联,联曰:“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溪山清静且停停。”
至此,李渔在夏李度过了三年的乡居生活,意识到离城已久,对新鲜事物已疏。常此以往,将会成为如孔子所说之“匏瓜”。无论他先前多么努力,他所有的思想,都会在历史中杳如黄鹤。倘若大明遗民人人皆如此,华夏千年的传承,终将被冲刷得印记全无。他不能久寄闲情于别业,必须在事业上开创新的成就。
顺治七年(1650),李渔割爱心血之所,转卖他人,作七言绝句抒感:
茅斋改姓屋朱门,抱取琴书过别村。
自起危楼还自卖,不将荡产累儿孙。
——李渔(40)《卖楼徒居旧宅》
从此,他带妻、妾、女儿离开故里兰溪,远去杭州,是始人生新航程。
康煕十年(1671)暮春时节,江苏宝应县知县孙蕙与门下幕僚,相伴码头。不多时,见一大船由南向北而来。船靠岸,一老先生为首,其后相伴妻妾、家班数十人。先生为向孙蕙母亲祝寿而来,受盛情款待。
“笠翁先生光临寒舍,鄙人招待有所不周。”孙蕙对他很是尊重。
“大人免礼,笠翁不过是前朝一介秀才。”笠翁先生正是李渔,身后除徐氏和曹氏相伴之外,又纳乔、王二姬。
孙蕙接引李渔家班入府中演出《风筝误》《怜香伴》《比目鱼》等戏曲,所有参加祝寿宾客皆大饱眼福。孙蕙府中幕僚观后欣喜若狂、兴奋不已,即书《孙树百先生寿日观梨园歌舞》诗一首,请李渔指教。
李渔细观此后生,如同许檄彩府中之李仙侣,亦挥笔即书一首新词《南乡子•寄书》相赠。词云:“幅少情长。一行逗起泪千行。写到情酣笺不句。捱咒。短命薛涛生束就。”
李渔书写落款,便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山东淄博蒲松龄是也!”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