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便有诗文陆陆续续送了进来。
每一篇诗文,在堂上众人看过之后,便交由萧凛先这个小喇叭念出来,然后再传到楼外去,让众人品评。
虽然早已对辽人的诗文水平有一个了解,但是在念到第十七篇送进来的诗文过后,萧凛先终于绷不住了,露出既尴尬又没有礼貌的笑容。
他可是前几天受过撒老专业礼仪训练的,一般不会笑。
但是他真的忍不住啊。
萧总管和耶律齐两人虽然脸上也在保持着微笑,但是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僵硬,抬头看两位宋使,年长者还好一点,依然神色如故。而那位年轻的副使,脸已经涨得通红,多次以袖遮脸假装饮酒,避免自己笑出声来。
这些诗文,实在是太辣眼了!
萧凛先终于发觉,自己那首“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咏雪诗,真的可能算是辽国年轻一辈士子当中的名作了。看到交上来的诗文,萧凛先念出来都觉得烫嘴。
“昨夜北风寒,天公大吐痰。一轮红日上,便是化痰丸。”算是意识流
但你这个“天庭面粉飘洒洒,地上一抓一大把。”又算个什么,赋比兴都有的佳作?
至于咏月的,也有奇作,什么“雪白兔儿天上遛,银色蛤蟆水里游”,难道这是仿造的“月明里和尚门子打?”
关键是萧凛先每念一首,下面的人都还很捧场,不由得大叫一声好,而且还彼此互吹起来。
一时之间,“小杜甫”“少李白”之类的称呼满天飞,一副老子天下第一,黄金玉带唾手可得的意味,听得栏杆前的萧凛先一头黑线。
堂上的众人也是一脸尴尬。
在场四人都是真正懂诗之人,面对这种情况,实在没法评价。
巧克力味道的shi和shi味道的巧克力,你叫人怎么选嘛。
正值楼下的人疯狂自嗨,楼上的人彼此尴尬不已的时候。萧凛先恰到好处的笑容彻底让自己倒霉了。
“你笑个甚子,不知礼数!”
萧凛先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自己的便宜老师萧总管在对着自己发火。
有意思吗?自己弄了个文会,本来准备好好在宋人秀一把反而自己丢了脸,不好意思朝别人发作就怼我呗?
萧凛先也知道自己今天很大一部分任务就是来背锅的,所以也懒得跟萧老倌儿计较。
“回萧公,小子见到诸多诗文,心有所得,暗自觉得欢喜,故此笑出声来。”萧凛先立刻做出一副深受熏陶状。
“小子无状,莫以为自己有两分诗才,便做如此无赖状。”萧总管脸都黑了。
听听,这都是人话吗?你刚刚做了一首还不坏的正宗汉诗,现在听了这么多烂诗,反而说自己不仅学到了而且心中欢喜。
你这是看不起谁?
“汝心中有所得,那且试做一诗,让吾等看看?”主位上的耶律齐开口了,两位辽国士林大佬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不能让自己这边的人再这么丢脸了,好歹让这个能做出正宗诗文的小童给自己这边转转脸。
作诗?我作你妹啊。萧凛先这下哭笑不得,关于雪和月的诗句他倒是知道很多,但是怎么看都是没法出自于他之口。
耶耶我背一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你们敢点评吗?”或者背一个“明月几时有”你们都呆住了怎么办?我要怎么解释自己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丰富的人生感受?
这是看到自己这边一个能打的都没有,现在准备随便逮住一只蛤蟆挤出脑白金来?
萧凛先于是呆在那里。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看着萧老倌儿脸色越来越黑,萧凛先眼珠一转,找到了转移的大方向。
“回萧公,小子年幼,哪敢当堂作诗,岂不是贻笑于大方之家,吾方才见这位宋使面露微笑,想必已是成竹在胸,不如吟出大作,让小子学习一个?”萧凛先摸着头,看着那位年轻的宋使,努力做出憨憨地模样。
耶耶我惹不起那三位,我还惹不起你?萧凛先看着那位年轻的宋使,面露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众位士子珠玉在前,辙哪敢献丑。”年轻地宋使拱了拱手,极有风度地笑着说道。
这个话说得很有水平,并没有说自己做不出,而是说自己不敢献丑。
换一种说法就是,都闪开,我要开始装比了。
话到了这里,辽国一方想不接都不行了。
“哦?想必贵客已有大作?不妨吟诵出来,让我等一饱耳福。”看了萧凛先一眼,耶律齐缓缓开口了。
看来这小子是做不出了,哪怕是被人骑脸也比自己人在这里持续丢脸好。听了这么多烂诗,还需要一首好诗洗洗耳朵。
见到连主人都开口了。宋使站起身来,朝三人行了一礼,略略沉吟之后,以一种颇为低沉的嗓音,缓缓吟诵出来。
“众客喧哗发酒狂,逡巡密雪自飞扬。
莫嫌作赋无枚叟,且喜延宾有孝王。
雪花如掌堕阶除,剧饮时看卧酒壶。
半夜琼瑶深没膝,欲归迷路肯留无。
竹裹茅庵雪覆檐,炉香蔼蔼著蒲帘。
欲求初祖安心法,笑我醺然已半酣。”
“好!”一首吟罢,耶律齐率先叫好起来,萧总管则是闭着眼,沉吟半晌,似乎还沉浸在此诗的意境当中。
萧凛先“????”
刚刚这位宋使念的时候,因为怕打扰对方的诗兴,萧凛先就没有他念一句广播一句,等他念完了之后,负责向楼外传唱的他,已经忘了十之六七,这怎么办嘛。
“还请贵客赐下笔墨。小子好让侍女传唱。”萧凛先硬着头皮,恭恭敬敬地朝着宋使行礼到。
“好。”宋使看了他一眼,随即笔走龙蛇,很快就将一篇诗文写好。
“且慢。”萧凛先正准备上去接,年轻地宋使出声了。
“方才吾进园之时,曾听到园中传唱之诗,词句清丽,令人难忘,据说乃是阁中一孩童所作,想必就是汝了?”
“区区拙作,恐污贵客之耳也。”萧凛先看着对方一副要搞事的样子,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既然汝想要吾手中之诗,便要拿诗来换,方可谓公平。”年轻的宋使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以一种逗小孩的神情看着萧凛先。
我这是招你惹你了,要这般害我出丑,萧凛先看了这位面容白皙的宋人一眼,眼珠一转。
“即便如此,那小子便不要了吧。贵客所作之诗,小子所记不全,倒是传唱有所错漏之处,还望贵客海涵。”
哈哈哈哈,众皆大笑起来。
“小畜生,恁地无状。”萧总管不由得对自己收的这个徒弟有些哭笑不得,随即笑骂道。
小孩子和老人都有一项特权,那就是可以耍赖。
不仅没人指责,不少人还会觉得可爱。
这也总算是化解了尴尬,不然让宋使这首水平之高的诗文流出,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耶律齐微微颔首。
但是面子上还是要做的,望了一眼萧总管,后者会意,随即开口道:“胡闹,宋朝贵客当前,且容你在此胡闹?老夫定要打你二十鞭!”
“孩童天真,印月兄何必动怒。”年老的宋使肯定不会让萧凛先挨打,赶紧开口劝到。
“哼,此子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偷奸耍滑,若不是今日子容兄开口,老夫定要重重责打!还不给贵客道歉。”萧总管赶紧打蛇随棍上。
一场尴尬,顿时消弭了不少。
“小子无状,还请贵客恕罪,还请贵客将墨宝赐予则个。”萧凛先笑得没皮没脸。
那宋使无奈,只得将手中的诗文递给萧凛先。
好字!萧凛先一拿过来便大声赞赏道,上面的字笔画恣意,落字错落,便是萧凛先这等小白,也看出不凡来。
随即,萧凛先清越的声音在园中响起,将上面的诗句念了一遍。
自然是楼内楼外一齐叫好,侍女同时传唱。
“此墨宝可否赠予小子?”念完之后,萧凛先得陇望蜀,涎着脸对着宋使请求道,自己正愁找不到字帖练字呢,这个刚好。
哈哈哈哈,见到萧凛先赖皮的模样,众人俱是大笑。
“小儿奸猾无礼!”这次连耶律齐也笑骂起来。
“我蛮夷也!”萧凛先回头说道。
“哈哈哈哈哈。”自然又是一阵大笑,那位宋使,差点笑出了眼泪。
“便予了汝罢。”见到萧凛先都这样搞怪了,那年轻宋使自然是点头应允。
“这子由的字,便是我朝官家亦是夸赞的,小子你可是捡到宝了。”那位年老的宋使捋着胡子笑道。
“那小子可以好好收着。”萧凛先一边珍而重之的把诗稿收了起来,一边笑着说道。
等等,子由?
萧凛先心中咯噔一声。
“敢问贵客尊姓高名?”
“眉州苏辙,不知有何见教?”年轻人拱了拱手,对着萧凛先说道。
我擦,果然是你!
wdnmd!你这么大大佬跟我一个小童计较什么?方才还想着要不要抄首诗震慑一下苏辙的萧凛先顿时收起了心思。
这可是苏辙啊,三苏之一。
他为什么对于子由这个字如此敏感呢,那就是因为大名鼎鼎水调歌头就是苏东坡写给他这位弟弟的。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这个在后世也是属于熟读并且背诵的内容。
是不是父亲和哥哥的光芒太盛,让你心理有些扭曲啊。萧凛先盯着苏辙,眼中带着异样。
事实上,萧凛先还真是猜对了,苏辙本来才华也不错,但是悲哀的是,他的哥哥叫苏轼。从小就生活在苏轼这位光耀亚洲一千年天才的阴影下,别人认识他也仅仅是因为是苏轼之弟而已,这让本身才华很高的苏辙,心中对于神童有些芥蒂。
而宋朝皇帝,又是出了名的喜欢神童。这就让他更加不喜神童了。
他刚刚在楼外听到众人夸赞萧凛先神童之名,心中就有些不爽,于是干脆稍微为难他一下。没想到被这位孩童赖了过去,他心里也是很无奈。
宋朝的文人何其有幸,跟苏轼生在一个时代。
但又何其不幸,跟苏轼生在了一个时代。
既然副使是苏辙,那么正使?萧凛先盯着那位面容有些猥琐的老者。
“老夫苏颂。”见到萧凛先盯着他,老者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擦!苏颂!”萧凛先仔仔细细地盯了这位老者上下十几眼,心中充满了崇敬之意。
这位苏颂可是牛人,算是北宋的学霸了,数学,地理,医学,天文和机械学无一不通,世界上第一台水文天象仪就是他造的,是个实打实的文理兼修的学霸,而且他多次出使辽国,算是辽国人民的老朋友了。
没想到苏颂竟然长成这样。萧凛先盯着面容黑瘦的苏颂猛看。
果然,学霸的颜值都是低的。一定是这样,没错了。
“小童盯着老夫作甚,老夫可没有诗文予你啊。”老者自顾自地打趣道。
“阁下乃是造出水文天象仪之苏公否?”
“水文天象仪?”苏颂脸上露出惊色,“老夫并未造过此物啊。”
“哦?”萧凛先有些尴尬了,难道此时他还没有造出来,还要过几年。
其实是萧凛先看错了,此时的苏颂虽然自称老夫,但是按照这个年代人的惯例,差不多四十多岁就能自称老夫的,苏颂又比较显老,所以四十多岁的他看着像是五六十的。那水文天象仪要再过二十年才能造出呢。
“莫要胡闹!”萧总管看到萧凛先突然问道这个,心中不然一凛,眼光瞟向了萧凛先。
“小子听闻苏公于算学机关两道,造诣惊人,心向往之,今日得见苏公,小子得偿所愿尔。”
“老夫倒是颇爱算学与机关两道,但是外人知之甚少,连朝中同僚大都不知,未想到汝竟然知晓,倒教老夫好奇。”
“子容兄学问惊人,天下闻名,便是我辽地孩童,亦是心向往之尔。”萧总管赶紧打了个圆场,心中更加惊异。
此子果然得到了韩王遗泽,传闻韩王秘卫遍及天下,他定是从此得知。
“小子于算学和机关一道,亦是颇爱,今日得见大贤,不可交臂而失之。小子尚有些疑窦,还望苏公不吝赐教。”
“好吧,汝且讲来。”苏颂无奈,只得答应到。
机会来了!萧凛先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到了自己手里,赶紧凑上前,与苏颂攀谈起来。
虽然名为请教,但是萧凛先暗暗地将一些物理学和数学知识,灌输给苏颂。最开始苏颂还能给他解答两句,到了后来,只听见萧凛先讲,老者疯狂的记,眼中精光直冒。
堂中的人都呆住了。
虽然他们都听不懂,但是看样子,这孩子似乎会一些了不得的东西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在萧凛先告诉他什么是二元一次方程之后,苏颂不由得恍然大悟,发觉以往困扰自己的难题迎刃而解,不由得哈哈大笑。
苏颂本来极为聪明,受限于这个时代的知识水平,此时萧凛先略一提点,不由得举一反三,顿觉念头通达。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动作,他站起身,对着萧凛先深施一礼。
萧凛先也坦然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