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不尽的杯中酒。
割不尽的仇人头。
无论江湖还是庙堂，皆是如此。
或者说，后者比前者还更甚。
“皇姐可知道，这个小子今日所杀商人是何人？”耶律洪基带着玩味地口吻，看着自己的皇表姐。
“是谁？”
“格里布！”
“原来是他——”作为掌握了辽国差不多六分之一商业的耶律苏我，她对于这个名字不仅不陌生，反而因为他背后之人的原因，对其了解甚深。
“不仅如此，他还让人放出话去，让人在半日之内，将格里布的所有家产送到他府上。”
“汝说得对，他果然没有甚敬畏之心。”耶律苏我点点头，算是认同了之前他的说法。
格里布乃是耶律涅鲁古的心腹，一言不合就杀了他，可谓是断了耶律涅鲁古一条臂助，要他的全部家产，则是要让他的钱袋子瘪了一半，彻底将他得罪死了。
扪心自问，此事连耶律苏我都不敢做。
没想到这位少年不仅如此做了，还这般明目张胆。
他当真不怕耶律重元和耶律涅鲁古吗？要知道，他的耶耶萧图乞，也算是被耶律重元节制的，他行此举，那他家与耶律重元，断然无可调和！想到他喝醉之时所说的话，饶是耶律苏我，也自问不敢像他这样骂出来。
qtmd，哈哈，虽然不明白是何意，但是耶律苏我也能听出，这是一句极为粗俗的骂人话，听着极为解气。
自己和皇帝当真能保住他吗？自己的女儿莫要像自己一样。看着熟睡地少年，耶律苏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哈哈哈哈，我大辽未来的韩王，若是这点气魄与胆色都没有，如何配得上我大辽最漂亮的花朵。”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明显萧凛先这个行为让他觉得很解气。
“怕是他的日子难过了。”耶律苏我皱着眉。“明日我便放出话去，此事是吾授意的。”
“皇姐无须担心，在朕看来，此举怕是这个小子想好的，他定有解决之法。”想起萧凛先酒醉时说的话，耶律洪基不由得陷入沉思。
耶律重元有异心，这一点朝野上下都知道，但是言之凿凿耶律重元不日会反的只有这个少年，而且敢肯定耶律重元必死的也只有他一个，别看他在萧总管和耶律齐面前说耶律重元不足为虑，面对大辽天下三分有其二的耶律重元，饶是他作为大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心里也不免有些惴惴的。
但偏偏是这个少年，不仅一言断定耶律重元会反，而且说他必死。难道世外之学当真如此惊人，他掌握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不成？
要知道，他可是能从苏颂的俸禄推算出宋朝的岁入，而他在上京十几年，耶律重元种种迹象，怕是也瞒不过他。
一念及此，耶律洪基倒吸一口凉气，如果说他算出耶律重元的实力的话，自己在他面前，是不是也是透明的？
难道他一早算出耶律重元没有胜算，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打脸耶律涅鲁古？几个月之前就开始疯狂针对耶律重元一系，试图让自家跟耶律重元一系决裂？
“若是真的，此子当恐怖如斯。”耶律洪基看着沉睡的少年，一股杀意涌上心头。
不管如何，此子现在看来是自己一边的，以后以财富笼络之，以美人柔化之，以恩义栓之，自然会成为自己手里一把最锋利的刀。
“好罢，待他明日醒来，吾好好问一问他，实在不行，便让他继续躲在皇宫罢。”耶律苏我也开口了。
“皇姐放心，吾定会护得汝之佳婿周全！”耶律洪基亲自将萧凛先抱起，放到了隔壁殿中的床榻之上，更是亲自给他盖好了被子，惊爆了一众宫人的眼球。
要不了半日，耶律洪基如此恩宠这位明月公子的消息，定会传到上京城各位大佬的耳中。到时候耶律涅鲁古再丧心病狂，也不敢行那胆大妄为之事吧。耶律苏我看到自家皇弟的举动，心中安定了不少。
抛开八方殿内大辽最尊贵的两姐弟不谈，皇宫另一处的偏殿内，还有人为萧凛先今日的行为头疼着。
“好个九尾狐，果然要吃人啊。”萧总管苦笑着。
“文若，你说我们这位明月公子，今日所作所为乃是何意？”老人扭头看着身后的一位少年。
“回禀老师，据文若所思，这位明月公子如此之做，用意有三。”唤做文若的少年面容俊秀，脸上略带苍白之色，此时的他目光炯炯，眼中充满自信。
盖着虎皮的老人没有开口，等着他的开口。
“其一，自然是收服那谷二，谷三，让他们手上沾了安定郡王手下之血，从此无处可去，自然只得依靠他尔。”
“其二，他故意留了一人回去报信，逼自家与那安定郡王一系决裂。”
“其三，他杀了人之后回到皇宫，则是以此举向圣人和玉阳公主表明，自己与安定郡王一系已成仇雠，断无和解可能，以此获得两位的支持。”
“一举三得，不得不说，这位号称上一狐的明月公子，果然心思机巧，胜过不少人矣。”名叫萧文若的少年侃侃而谈，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风度翩翩。
盖着虎皮的老人听完了少年的分析，挥挥手让他停下，不发一语。
熟悉萧总管的他知道，老人对于他的分析并不满意。若是满意的话，老者定会对此作出点评，而不是像现在一语不发。
“学生愚钝，斗胆请教。”萧文若对着老人恭恭敬敬地行礼。
“汝觉得九尾狐此举，究竟如何呢？”老人并没有对于他的分析作出评价，而是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据学生愚见，此举虽然巧妙，但是有弄险的意味，将自己的性命赌在圣人对其的看重程度身上，未免有些赌的成分了。”萧文若恭恭敬敬地说。
“好在这位上一狐运气算是不错。”萧文若语带轻佻地说，圣人亲自为其盖被子的消息，刚刚也传到了几人手里。
“运气？汝可是不服那位九尾狐？”萧总管笑着问道。
“学生不敢！”
在青牛卫中有代号的人物，都是被青牛卫重点关注的，而且称号越危险，表明这个人越可怕。其首领被称为夔牛，这位名为萧文若的少年则被称为蜚。
而萧凛先的代号，正是九尾狐！
蜚者，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虽然蜚也是了不得的凶兽，但是比起凶名赫赫的九尾狐，自然是差了一层，名为萧文若的少年只称萧凛先为上一狐，明月公子，明显是对于青牛卫对他的看重有些不服之意。
“呵呵，少年人有争斗之心，亦是正常，但是这位九尾狐，怕是并没有文若说得如此简单。”
“还请老师解惑！”萧文若大声说道。
平常萧总管若如此说，他就会放弃争辩，自行下去，仔细思索自己所料未及之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知道自己跟这位老师口中的九尾狐，差距究竟在哪里。
“也罢，汝回去将吕氏春秋抄二十遍。”萧总管开口了。
“谢老师！”萧文若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那九尾狐今日之举，并无丝毫弄险的成分，而且分外保险，汝想想，他为何要让谷二谷三，对，现在叫酒吞和茨木了，事成之后回府，而不是在宫门外继续等候？”
“自然是——”萧文若说不下去了，脸上冷汗涔涔。
“自然是如何？”萧总管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学生知错矣——”萧文若苦笑道。
“且试讲来。”
“今日萧家宾客云集，而九尾狐去而复返宫中，又让仆从回府，自然是给众人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非是他不愿回府，乃是不能也。”
萧总管喝了一口茶，示意萧文若继续讲下去。
“今日上京城大半贵族云集萧府，皆为了一睹明月公子风采，按理说，那九尾狐应该回府待客，但是他偏偏因为杀了格里布而无法回府，等到仆从回府交代之后，那些愤怒的贵族们自然而然得出了一个结论。”
“能让他不敢回家的，正是因为他恶了耶律涅鲁古，之所以躲到了皇宫。因为除了皇宫中那位，没人能保得住他。”
“他不过一介孩童，家里又受安定郡王一系节制，纵是有再大名声，上京城的贵族也不会相信是他出手在先，而是自然而然地认为是格里布逼迫太过，逼得他不得不杀人后躲进皇宫寻求庇护。”
“怕是要不了多久，纵容手下商人逼迫萧族子弟，大辽的右宣徽使躲进宫中避祸，安定郡王跋扈至此的言论怕是传遍上京。安定郡王哪怕再是势大，也不敢来皇宫拿人，更不敢为了一个商人收拾一位贵族子弟，触及大辽贵族的底线。
“而且他不仅不会动他，反而要竭力保护他，因为若是这位九尾狐出了什么事，大家就第一反应便是安定郡王下的手。”
“对一位鼎鼎大名的诗人，不过年满十二的孩童都尚且如此狠心，唇亡齿寒之下，上京城各大家则会思考若是安定郡王一系得势后自家的处境。”
“所以，投鼠忌器之下，安定郡王说不定要自承其错，还会赔上一大笔钱财安抚他。这位九尾狐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行如此之事，果然好胆色，好算计，学生服矣。”
“便是如此了？”老人看着面前的少年，继续发问。
“学生愚钝，还请老师开示。”萧文若又是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对着萧总管行礼。
“回去将孙子兵法，抄写百遍。”
“诺！”萧文若有些错愕，抄写百遍，自己好久没有受过这般惩罚了，难道这位九尾狐还有什么算计自己没有发现不成？不应该啊。
感觉到自己这位学生的错愕，萧总管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扭头对着身后的老人开口。
“撒老狗，汝来告诉他。”
“诺！”撒老对着萧总管行了一礼，这才回头对着萧文若说道。
“若郎君，今日先郎君此举，乃是试探与示威尔。”
“试探？示威？”萧文若疑惑更加深了，“试探安定郡王对他的容忍度？对安定郡王示威？”萧文若心中不由得疑惑，这位被老师如此看重的人，不应该蠢笨至此吧。
“非也。”撒老面无表情，心中对那位让他连续吃瘪两次的少年郎也生出几分佩服。
“老朽与那先郎君有几面之缘，此子心中谋算之深，世所罕见，他极善于通过细小之事，做出一番大谋划，对此子行为，倒是有几分熟悉。”
“还请撒老为文若解惑。”萧文若恭恭敬敬地说。
“先郎君今日行为最大目的，乃是试探吾等是否还派了人监视他，顺便向主人示威而已！”
“啊？”萧文若不由得惊叫出声，似乎想到了什么。
“无论是当街杀人，还是托人带话，让安定郡王投鼠忌器，都不是先郎君最大的目的，他的真正目的，便是试探他周围是不是有青牛卫监视，顺便向主人示威！”
“试探？示威？”萧文若呐呐自语到。
“正是如此，若是他回到宫中自承其过，发觉圣人已然知道羊市发觉之事，他便可确定，除了那酒吞和茨木之外，吾等还有人在暗处监视于他。所以他杀完人后便立刻回宫，便是测试此事尔。”
“若是吾等延迟报告，岂不是让他谋算落了空？”萧文若不由得脱口而出。
此话一出，萧总管和撒老都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他。
噗通——萧文若也回过味来，不由得跪下了。
“愚蠢！吾等是何人？吾等是青牛卫，忠于圣人乃是吾等第一要务，若是没有派人监视，圣人自然会觉得吾等办事不力，连如此重要的人都不监视，若是知而不报，更是取死之道，若被圣人得知今日汝延迟不报此子行踪，那么明日，关于其他大臣行踪，是不是也能不报？”萧总管大声呵斥到。
“待会儿下去，领二十鞭罢！”
“诺！”
“所以先郎君此举，即是试探，又是示威，既试探他周围是否有其余人监视，又向主人示威，届时他闹出更大的事情来，逼得主人不得不助他。”撒老的声音依然古井无波。
“为何要助他？”萧文若问道。
“痴儿，圣人已经收其为门生，若是圣人得知他看重的门生遇难，身边的青牛卫没有任何动作……”萧总管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提点到。
“啊？”萧文若此刻已经想不出任何话来回答了。
“此子今日所行的，乃是阳谋，便是吾，也不得不跟着他的想法来应，而派到他周围的青牛卫，也要化暗为明，少不得受他节制。”萧总管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地神色。
“所以，汝终于明白他的代号为何叫九尾狐了罢？”
萧总管是笑着说出此话的，但是笑容在萧文若的眼里，比任何威胁都显得可怕。
“学生知错矣——”萧文若冷汗涔涔，不敢抬头。
“下去，领了二十鞭罢！”萧总管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诺！”萧文若行了一礼，躬身后退，消失在殿中。
“主人方才可是故意如此叹气作态，用来激起若郎君的争斗之心。”待到殿外的皮鞭声响起之后，撒老小心翼翼地问道。
“偏生你这条老狗多嘴。”
“若是对上先郎君，若郎君——”撒老说不下去了。
本来他想说萧文若年纪尚幼，一时间想不到这些也是应该的，但是想到某个十二岁便让他失手几次的妖孽，他也就无话可说。
“一个人没有对手，终究是活不长的。”萧总管看着殿外的夜，微微叹息。
撒老不语，也看着殿外的某个方向出神。
“他终究姓萧。而青牛卫，必须是掌握着萧氏手里的。”老人目光炯炯，眸子中如野火燃烧。
“不管哪个萧，都是姓萧不是么？”
“自然如此。”撒老为老人递上一碗药。“一把刀太过锋利，终究是最先折断的。”
“神物自晦，但是终要出鞘，那就多找几块磨刀石便是。”萧总管结果药碗，一饮而尽。
“吩咐下去，明日让破勇，破敌两人来此念书。”听着皮鞭触及皮肉的声音，萧总管下定了决心。
“诺！”撒老躬身行礼，消失在黑暗中。
“既然汝如此咄咄逼人，且另有谋算，老朽便多找几把刀试试看，吾到底想看看，究竟是谁成就了谁？”望着深沉厚重的夜色，老人喃喃自语。
窗外夜色更深了。
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