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讲完了,本书也就结束了,大宋的故事到此也就彻底落幕了。
从某年某月开始算起,中间林林总总耽误了时间出去不算,文章差不多写了有两年时间,两年时间把宋朝从建隆元年到祥兴二年320年故事讲完,可把我累坏了。平时下班时间几乎全用于写作,除了《宋史》、《辽史》、《金史》、《元史》这些正史外,《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三朝北盟会编》也都要看,各类文献也要看,刚刚数了一下,这两年读了785篇文献,感谢我的母校,我都毕业这么久了知网的账号还给我留着,让我能随时随地读文献。
其实这两年多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我本来是天涯煮酒的一个小小版主,读者原本也仅限天涯论坛,在起点连载纯属机缘巧合。我知道文章有一些读者是从天涯追过来的,天涯都倒闭了还有人支持我,很感动。
如今大宋的故事讲完了,就像小时候看完一部追了很久的动画片一样,怅然若失。
回首本文之初,赵匡胤给赵光义留下的大好基本盘,只要稳定发挥辽国是挡不住的,但就是高粱河一战功亏一篑;熙宁变法好不容易攒下厚实家底儿,五路伐夏永乐城之战两仗打的灭夏梦碎,神宗也英年早逝;岳飞北伐形势好得不能再好了,金兀术都打包行李准备回东北老家了,赵构秦桧两人害死岳飞葬送好局;再后来隆兴北伐开禧北伐端平入洛,其实每一次都有机会恢复中原,可每一次都差那么口气,总是够不着。
宋朝这320年,不管是改革还是战争大部分都难言成功,即使成功的那一部分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保住成果。有时候眼看着就差那么一口气,就是上不来,然后就秃噜下来了。除宋以外其他王朝诸如汉唐明清最起码都扬眉吐气过,只有宋朝一次雄起都没有,一次都没有。
这就是真实的历史,其实就算汉唐明清,大部分时候也不是爽文剧情,而是是窝火、幻灭,宋朝的这些事儿,好的坏的一直在反复上演,历朝历代都没变过。只要是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党争、专权、整个国家为某个人的错误决策买单的这种悲剧就不会结束,永无绝期。
所以说社会主义好,那是真的好。
本文的最后一节以文天祥之死作为结束,属实是悲剧收场,但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人生总要度过。借用罗曼罗兰的那句话:这个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并且仍然热爱它。希望读者朋友们不要被我的悲剧、幻灭等负面情绪影响,对生活,还是要充满热爱。
很多年前,我曾有幸听过一场王立群老师的讲座,王老师有句话我记得很清楚,说是他讲课从来不讲大道理,只讲故事,把故事讲好,其中的道理大家自然能体会得到。
就让我给大家再讲最后一个故事吧。
……
元朝至元十五年、南宋祥兴元年(公元1278年)正月初二,合州钓鱼城城头北风凛冽,一位全身披甲的中年将领脸色凝重,向着东南方向遥望良久,问身边的副将,
此次前来叫战的汪良臣可是当年蒙哥大将汪德臣之弟?
正是此人,副将嗓音嘶哑的回复到,头上的笠帽因为连日作战已破损不堪,撕裂的帽沿在风中摇曳不止。
询问的将领名叫张珏,是南宋检校少保、钓鱼城守城宋军主帅,回答的将领叫王立,是张珏的副将。
战役是去年初开打的,蒙军先是从上下游东西并进包围合州,陆续拔掉了合州多个宋军据点,接着向钓鱼城进军,宋军残余兵力推入钓鱼城,打算做最后的抵抗。
钓鱼城囤有不少军粮,张珏收拢残兵后城内守军达到三万多人,为了提高战斗力,让部将王立、赵安、史炤等人加紧操练,但蒙军合围速度太快,一个月前便兵临城下,多次派人前来说降,承诺只要开城投降,此前种种既往不咎,全城军民就地安置,朝廷额外出钱粮帮助所有人安家。
除了贾相公,没人会相信蒙古人的鬼话,张珏察看城下敌情后转身回到城楼。
房间里胡乱摆放着近日来的军情急报,见到主帅回来,长史韩忠显赶忙丢下手里的信札,向张珏作揖道,
少保,这次的劝降信是临安朝廷发来的,用的是朝廷诏书。
临安朝廷?谁做主发来的?先皇驾崩已有三年,小皇帝也北狩了,这诏书谁能发得出来?太皇太后?她不是已经跟着宗室一起去大都了吗?张珏并没有太把劝降的诏书当回事。
南宋都城临安三年前就已陷落,所有宗室被元军一网打尽全部押赴大都,但宰相张世杰陆秀夫二人带着死里逃生益王广王两位皇子死里逃生南下去了福建,张珏经过多方打听得知二王还活着,在张世杰陆秀夫等人的保护下辗转作战。
少保,我们是朝廷的官,守的是朝廷的钓鱼城,只要诏书真实有效,不管是皇帝还是太皇太后谁御笔批下来的,都可以照做。韩忠显略显急躁,欲言又止,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入冬以来,合州兵败如山倒,西面的四川和东面的京湖早已被蒙古人占据,钓鱼城彻底成为一座孤城,我们撑不下去的。
不等张珏回话,韩忠显倏的跪了下来,悲泣道,下官跟随少保十几年,但这次大宋气数已尽,钓鱼城也已经守无可守,我知道少保想说城内有屯粮不怕蒙古人围城,可自去年蒙军入合州以来,我军外出野战损失不少粮食,如今城内储粮已不及战前三成,再加上残兵入城,城中剩下的三万石军粮仅够维持不到两个月。
韩忠显是成都路人,二十年前蒙古人南下四川韩忠显与家人走散成为流民,向东逃难路上被张珏所救,后跟随张珏来到合州投奔了知州王坚,因为是读书人,经张珏引荐在王坚帐下掌管文书。后来王坚病逝,张珏升任少保兼守合州,韩忠显也被张珏提拔做了长史。
可尽管两人二十年的交情,一说到投降张珏还是立即怒从中来,指着韩忠显的额头吼道,你当长史的制书是我亲自向朝廷给你求来的,朝廷怎么对你的?你现在卖国求荣,你对得起朝廷对得起良心吗?
别说粮草只够两个月的,就算是今天就断粮,钓鱼城也不能投降,只要朝廷一天不亡,钓鱼城绝不投降!
城楼里传来桌子被掀翻的声音,张珏脸色铁青走了出来,交待卫士道,
去把蒙古人的劝降信全部烧掉,今后但凡蒙古人使者不得进城,蒙古人书信不得接收,再有接收蒙古人书信者,格杀勿论。
是!卫士抱拳行礼,张珏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只留下城楼里韩忠显苍白无力的哭泣声,不绝于耳。
当夜,钓鱼城中军帅府烛火通明,张珏把三位心腹部将王立、赵安和史炤叫了过来,告诉了三人他的计划-夜袭蒙军,斩杀汪良臣!
三位部将沉默了,蒙古人此次围城号称十万,把钓鱼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钓鱼城东西南北方圆不足十里,几乎每一寸城墙守备都在蒙古人监视之下,如此险境之下杀出城外夜袭,怕是凶多吉少。
见三位部将不说话,张珏自顾自的把夜袭的具体安排一一道明:
一、王立领本部一万兵马固守东南处城墙,重点仍是防守熏风门;
二、自己与史炤率精锐三千南下出小东门然后北上直取汪良臣中军大营;
三、赵安率帐下三千精锐正东出东新门然后南下同样直取汪良臣中军大营。
子时准时出发,到寅时结束后熏风门鸣金收兵,无论夜袭斩杀多少必须准时收兵,蒙军只要敢反杀王立的一万守军以逸待劳,城墙上的旋风炮给我照死里打,我们军粮不是不够了吗?敌人的人肉就是我军军粮!
安排好夜袭计划,三位部将脸上阴晴不定却又都不敢质疑,张珏见三人面有难色,主动询问,
谁有意见?
三人猛地一怔,齐齐抱拳,
末将领命!
亥时七刻,张珏与史炤最后把三千人后点齐一遍后,策马向东面向小东门。
钓鱼城依山而建,险要出入口均设城门,小东门虽然名字带东,却是位于东南偏南处,再往北就是熏风门,熏风门再往北的东新门位于钓鱼城正东侧。
张珏此次打算破釜沉舟,在东南两个方向给汪良臣来个斩首行动,速战速决。
兵行险着的诀窍就在于出其不意,为了防止消息走漏,三位心腹也是行动前一刻才知道,此战虽号称要斩首汪良臣,但张珏很清楚眼前的凶险,蒙军与钓鱼城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不可能不防,加上宋军能打的精锐仅剩数千,这一仗,九死一生。
子时越来越近,身边的史炤握紧了马缰,张珏突发感慨,安慰道,
此行虽凶险,但蒙军夜半难以组织起有效反击,不必紧张至此。
少保,末将不是紧张,而是不明白少保为何如此安排。
史炤看向张珏,见张珏没有接话,继续说道,
王立是少保年少时过命的兄弟,这次夜袭却安排他守熏风门,我与赵安都是钓鱼城旧人,少保却带我二人出城夜袭,这是器重我俩还是防备我俩呢?
既不是器重你俩也不是防备你俩,张珏淡淡说道,放王立守熏风门,是我已料定此番夜袭恐难奏效,且极有可能引得汪良臣反杀,当年汪良臣哥哥汪德臣贪功冒进,被王知州设计用旋风炮轰死,汪良臣与我钓鱼城守军可谓国仇家恨。但有其兄必有其弟,哥哥贪功冒进弟弟也一定会贪功冒进,我们斩杀不成就顺势诈败回城,到时候王立要亲自出城接应,我不管他是用炮轰还是刀砍,汪良臣的人头一定要给我拿下来!
少保的意思莫非是?史炤骇然。
你我赵安三人如战死,战死便战死,如幸而不死退回城中,王立必须死战汪良臣,不是汪良臣死,就是王立死。张珏缓缓道,
王立是我过命的兄弟,我给他滔天的功劳,但如果作战不力,我也会给他最重的军法处置,如若他战死我等幸而不死,我亲自为他批麻抬棺!说着,张珏盯着史炤道,
尔等也一样。
末将明白,必当死战报国。史炤抱拳作揖道。
子时已到,宋军夜袭部队衔枚裹甲鱼贯而出,向着熏风门东十里外蒙军处前进。
蒙军中军大营里,一名身材高大的将领接过卫士递来的海东青猎鹰,打开猎鹰爪上所绑信笺,脸色严肃的下达了军令,
左军打开口子不做防备,中军主力撤出大营于三里之外埋伏,大营卫队正常防备,如遇宋军夜袭稍作抵挡即可撤退。所有谋克立即带所部行动,待三里外鼓声响起后全军回营,不管来劫营的是什么妖魔鬼怪,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是!汪枢密!十几名谋克领命出帐,高大魁梧的蒙军主帅目送着众将离开,眼神随着风中的帐门上下飞动久久不能收回,喃喃道,
二哥,钓鱼城当年的血债,今天弟弟一定要给你讨回来。
寅时,熏风门东十里处,蒙军大营静悄悄,营中星星点点分布着几处灯火,营门口卫兵严阵以待,“元”字军旗高高竖立,在火光照耀下显得异常妖艳。
赵安的兵还没到?张珏不耐烦的问道。
北路军未见一人,斥候喘着粗气回答道。
东新门到蒙军大营的距离于小东门过来距离接近,本该同时到达发起进攻,可张珏跟史炤已经到了三刻,派出去了三轮斥候去联系北路军,三轮斥候都没看到赵安的哪怕一个兵。
不应该,张珏眉头紧皱,两路宋军都是一千骑兵加两千步兵的配置,急行两个时辰,就算爬也该爬完这十里路了,他的南路军连骑带步都到了,赵安的北路军连骑兵都没见着人影。
兵贵神速,寅时一完天就要蒙蒙亮了,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张珏看向身边的史炤,点了点头,
全军立即冲锋劫营,鼓手擂鼓,待寅时一过立即鸣金,中军突前,史炤随我一同领先锋上阵,听我号令,杀!
杀!
蒙军大营南侧突然响起雷鸣般的嘶吼,伴随着阵阵鼓声,千余精甲骑兵如同利箭一般冲向蒙军营帐大门,
钓鱼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早先为了巩固城防,张珏早已命人将城外树木尽数砍伐做成滚木囤于城中,蒙军远道而来难以往城外运送大量辎重,仅带了部分随身军械前来,因此营帐大门外并无拒马。
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蒙军知道这是宋军劫营的来了,卫队长毫无惧色,转身再次向身后几名下属交待军令,火光映衬在众人脸上闪烁不定,让人看不清表情。
宋军的第一轮冲击来的极为迅猛,蒙古人大门两侧各有一座箭楼,可弓箭手在夜色里射出的弓箭对披甲骑兵而言几乎毫无作用。宋军以六骑为一组,每三骑分列两侧各以麻绳拖拽一节圆木,冲向蒙军营帐大门用以破门。
咚、咚、咚,薄木板做成的大门没能经住几次冲击,轰然倒塌,露出了门后严阵以待的蒙军骑兵。
蒙古人习俗出征时夜里警戒不下马,在马上吃饭睡觉,大家不要害怕,随我杀进去!张珏抽出佩剑大声嘶吼到,一马当先冲了上去,身后宋军骑兵也跟着不要命的朝着蒙军冲去。
蒙古人习俗确实是出征时夜不下马,可这支蒙军是金国旧部,主帅汪良臣是金国旧臣,而金人出征,夜里是不在马上过夜的。
敌人骑着马迎战,一定是提前知道了我军劫营,已经做好了准备,想到这里张珏不禁悚然,举着佩剑的臂膀也忍不住轻颤起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管蒙军大营里是刀山还是火海,这趟都一定要走一遭,趁着士气旺盛,宋军如同刀子一般扎进了大门后的蒙军阵中,蒙军虽提前做了准备,但架不住宋军冲击力太强,瞬间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千骑兵冲进去之后,两千步兵很快也跟进杀了进来,张珏领着几个亲兵杀的几进几出,大概估摸出了这支护卫部队也就千把人,根本挡不住自己的兵锋。
但诡异的是,两军厮杀一阵,蒙军大营里却未有主力前来救援,而营帐里星星点点的烛火分明就显示这座大营并非空营,张珏来不及细想,勒紧马缰大声叫道,
勿要恋战,随我直取中军大帐!
双腿一夹马肚,张珏再次一马当先冲向大营深处,几名亲兵举着帅旗紧随,后面宋军步兵与蒙军厮杀起来,一行骑兵没有费太大功夫,很快找到了位于大营中央位置的主帅营帐,亲兵令旗一下,宋军神臂弓激射而出,帅帐顿时被射的千疮百孔。
少保,汪良臣不在!史炤意识到不对劲,立即叫停了宋军,快步下马进入帅帐,果然营帐中空空如也,刚回头想出去回报,张珏也下马进入营帐,二人目光相接,中计了!
汪良臣已死,全军撤退回城!张珏大喊一声,转身拦住史炤低声耳语道,烧掉汪良臣帅帐,然后速速带上所有人撤回,路上我自会捡一首级当做汪良臣,快,快!
史炤心领神会,出帐之后立即浇上火油将帅帐点了起来,然后一边打出撤退的令旗,一边策马奔向营帐大门,
蒙军贼帅汪良臣已死,全军速速回城,亲兵随着史炤一路大喊,张珏却不急着撤,他要找个蒙军首级当做汪良臣。
虽然张珏没见过汪良臣,但对他哥哥汪德臣可是熟得很,按照汪德臣的身材砍下首级,这就是汪良臣了!
蒙军深更半夜里玩儿空城计,一定不会有好事,此地不宜久留。张珏正忖度着,远处突然响起鼓声,糟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张珏再来不及找汪良臣替身,急忙纵马冲向营帐大门,看到四面八方举起的火把正缓缓靠近。
大门处的蒙军死的死撤的撤,史炤靠近张珏低语道,少保,怎么办?
全军听令!张珏环顾四周宋军,接着道,全军原路返回,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骑兵压住速度,只要蒙古人围上来,立即冲上去撕开敌人,敌军主帅已死挡不住我们。
宋军草草列阵开始西归,远处敌人的火把越来越近,鼓声聒噪声也越来越响亮,不到两刻钟,终于被一支蒙军轻骑追上,为首一名将领身着黑铁甲内衬花布袄,高大的身躯跨在高头大马上,如同一阵风一样冲了过来,张珏见来者不善,主动挥剑迎了上去。
咣!佩剑与马刀相交,砍出火星四溅,在火光的映衬下张珏看清了对方的脸。
汪德臣!张珏惊呼。
我二哥二十年前死在你和王坚手里,今日便要你偿命!对面并非汪德臣,而是弟弟汪良臣,只见他马刀一挥,身后蒙军轻骑部队全部压上,双方厮杀在了一起。
张珏先前以为他可以轻易解决掉蒙军的轻骑然后顺利撤走,可没想到这支轻骑极其难打,拖的宋军始终无法突破,接着四面八方的蒙军都围了上来,张珏不得已,交代史炤让大家各自突围,然后带着十来名亲兵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来。
宋军西归的路上已经被蒙军堵的水泄不通,张珏只好带着部下改往北走,撤退路上听到后面史炤隐隐约约的嘶吼,兄弟们杀呀!多杀几个蒙古人回去之后少保重重有赏!
张珏一边策马一边仰头,不让泪水掉下来。
史炤的抵抗没能坚持多久,蒙军似乎很快便发现了宋军少了一条大鱼,随着张珏的足迹追了上来,眼看着就要接近熏风门了,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嗖的一声射中张珏的马屁股,战马摔倒,张珏在地上打了个滚立马起身举起佩剑,身后蒙军已经围了上来,近在咫尺的熏风门,进不去了。
略一思忖,张珏意识到了接下来蒙军的策略,马上把手一横拿着佩剑往脖子上抹去。说时迟那时快,又一支利箭呼啸而至,打在佩剑剑身上,力道之大震得张珏虎口发麻,佩剑应声落地。
方才拦路的高大将领再次走上前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张珏道,张珏,你要劫营杀我,却不知我早已设下陷阱,如今你已经穷途末路,但我答应你,只要你同意开城投降,我依然可以既往不咎,你和你的部将、城中百姓,全部妥善安置。
你是汪良臣?
正是。
你刚才不是叫着要杀我吗?
国仇家恨固然有,但我是大元的蜀中枢密使,陛下下过诏书要劝降,我要听陛下的。
陛下?我大宋官家何时会给你这蒙贼下诏?
多说无益,就问你愿不愿降?
绝不!
好,汪良臣说着,招呼左右把张珏五花大绑了起来,你不降,我就把你押到熏风门前当着守军的面砍了,你一死钓鱼城只有开城迎降。
且慢,张珏甩开摁住自己的士兵,抬头道,
别杀我,我去叫门。
汪良臣笑了。
东方鱼肚泛白,天亮了,蒙古大军再次兵临城下,只不过这次突前部队是由主帅汪良臣亲率,押着宋军主帅张珏来到了熏风门前,命令宋军开城投降的。
离城墙还有三十丈时候,蒙军不走了,再往前走,就是神臂弓的有效杀伤范围,蒙军吃这玩意儿亏吃的太多了,汪良臣下令,就在三十丈处劝降,张珏你在这里可以喊了。
城头上王立脸色凝重,他不知道如果被俘的张珏真的下令开城迎降的话,自己要不要打开城门,开城,则城中军民很可能会保住一条命,但自己多年抗蒙毁于一旦,愧对朝廷,临安已经没了,钓鱼城要再守不住,大宋就彻底亡了。
不开城,拿全城军民再赌一把,光复朝廷,中兴大宋,但随着张珏被俘,这份希望愈加渺茫。
王立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张珏没有让王立等太久,城外传来喊声,王立,取旋风炮集中火力朝我打,汪良臣就在我身边,旋风炮只要打过来汪良臣必死!
你找死!汪良臣大怒,抽出马刀,一刀柄磕在张珏脑后,张珏昏了过去。就在此时一名部将靠近耳语一番,汪良臣紧皱的眉头松开,连连点头,接着又给部将交代了一番,部将领命而去,接着一队蒙军向北,离开了汪良臣主力部队。
夜里,头昏脑涨的张珏被带进了蒙军主帅帅帐,枷锁尽除,士兵给张珏搬了胡床倒了茶水,张珏挣扎着想从胡床上站起来,汪良臣摆了摆手道,钓鱼城已投降,张少保喝口热茶吧。
什么?
今天上午我在熏风门打晕你之后,探子传来消息,东新门开城投降,我军主力从东新门进城,钓鱼城不战而降。
赵安这个王八蛋!
张少保不要以己度人,宋朝已经亡了,赵安这也是为了全城百姓着想,再抵抗下去也是无谓的牺牲,百姓是不是人?
上个月我军劝降时曾与你的长史韩忠显取得联系,告知了我军平定江南时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最终韩忠显同意试着说服大家投降。
然而你们守军的几个将领太过顽固,史炤坚决反对投降,王立根本不理睬,你更是威胁要砍了韩忠显,只有赵安,多次劝说之下同意投降。
王立与我情同手足,他不降很正常,史炤和赵安都是王知州旧部,赵安怎么能背叛王知州投降?张珏昏迷一天嗓子嘶哑,本想喝口茶水,可端着茶盅的手剧烈发抖,茶水打湿了衣襟。
我昨夜劫营之事也是赵安告的密?
不错,赵安已经派人告知了我,所以你苦等北路军不来,不得已之下孤军奋战,被我军包了饺子。
史炤呢?
你率亲兵突围之后战死了。
咳咳,一口茶水还没喝完,张珏就咳了起来,他强忍着浑身伤痛,接着问,王立呢?
我军进城之后,王将军自杀殉国了。
鼻子一酸,张珏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扑簌的掉了下来,都是因为我指挥无能,才让奸人得志部将惨死,是我害了钓鱼城啊。
张少保保重,战场上刀枪无眼,我二哥当年死在钓鱼城下,我也只是用来激励将士作战而已,并未将其当作与少保的私仇。如今你我都在各自朝廷身居高位,但大宋已经亡了,我已经禀明陛下,少保可赴大都任职,临安废帝也在大都,少保可随时去拜见。
我愧对朝廷,愧对官家啊,张珏蹒跚的站起身来,哭道,本少保但求一死。
看见张珏站起来,汪良臣也起身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形走到张珏身边,才发现张珏如此瘦小,不到五十岁的人,颧骨突出臂膀单薄,个子也比汪良臣矮了整整一头,很难想象是什么力量在支持他指挥作战。
暂时无法劝降,汪良臣叫来侍卫,吩咐把张珏带去营帐好生看管照料,张珏晃晃悠悠走出帅帐时正巧又有军情送达,汪良臣快速扫过,对着张珏背影说道,
文天祥战败被俘,张世杰陆秀夫战死南海。
张珏没有回头。
按照原计划,蒙军是要在正月十五前集中兵力拿下熏风门,到钓鱼城中过上元节。但一切发展太过突然,不到正月初五就拿下了钓鱼城,汪良臣下令大军稍作休整,上元节过完撤军,回巩昌老家休整。
名为蒙军,实为金国旧人,汪良臣手下这帮部将,都是原来金国的猛安谋克,跟宋朝打了这么多年仗,也倦了。
张珏始终不肯投降,汪良臣没有勉强,说待大军北返之后会把他带到大都,之后怎么安排由陛下说了算。
张珏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提出一个要求,他是军人,要求蒙军把他的盔甲和弓箭佩剑还给他。
弓可以还,但箭矢一根不给;佩剑可以还,但汪良臣让工匠给佩剑加了带锁的剑鞘,佩剑只能把玩不能拔剑;至于盔甲,绝不归还。
张珏平静的接受了。
上元节当晚,使者再次前来询问张珏是否同意投降,如果同意现在就可出营回到钓鱼城,仍暂管钓鱼城军政事务,朝廷另有封赏;如不同意投降,明日跟随大军启程前往大都。
张珏拒绝了。
使者走后,张珏静默良久,营外士兵们喊叫着去城里观灯,似乎钓鱼城从来就不曾经历过大战,似乎一切都已恢复平静,似乎此刻就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年少时投军抗蒙,钓鱼城主帅王坚慧眼识珠提拔自己做了副将,而后蒙古大汗兵临城下,在绝对劣势的兵力下浴血奋战居然打伤了大汗保住了钓鱼城,后来王坚病逝、刘整叛变,宰相贾似道力排众议不停地往钓鱼城运送粮草,顺境也好,逆境也好,只要有张珏在的一天,他从未放弃过钓鱼城。
如今大宋亡了,钓鱼城失陷,张珏却觉得钓鱼城还是大宋的那座钓鱼城。老师王坚的谆谆教导、大汉蒙哥的铁骑威胁、宰相贾似道的鼎力支持、兄弟战友们的浴血奋战,往事一幕幕不断浮现,张珏定了定神,是该上路了。
元朝至元十五年、南宋祥兴元年正月,南宋钓鱼城抗蒙名将张珏张少保用弓弦自缢而死,享年四十一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