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驿就在皇城对面的西锦绣坊里,穿过一条横贯东西的宫前横街就到了。这座驿馆占地面积足有百十亩,号称是整座建康城里最大的驿馆,堪比东京汴梁的都亭驿,在此处下榻的都是朝廷大员或军国重臣。
吴益没走到近前就已经领略到一股肃杀之气,只见高墙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十分森严,仅看衣着甲胄就知道是禁卫三衙的人。他忽然想起来了,听韩诚说过,闹刺客的当晚,马军司就把岳侯下榻的永宁驿给围了,而马军司现任主管公事,正是威名仅次于刘韩张岳吴杨的儒将刘锜。
马上就要见到刘锜了,吴益多少有些激动,说实在的,他穿越到南宋,最想见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精忠报国的大英雄岳飞,另一个就是这位出身川陕将门的边帅子了。
今日算是撞上大运了,可以一睹两位名将的风采,能不兴奋吗?
“站住!什么人!”
他刚走到驿馆大门口,便被一个牛高马大的持械甲兵横刀拦住了。
“不要紧张,自己人。”
吴益下意识的按住胁下的刽刀,笑问道:“在下求见刘锜刘管军!”
对方警惕的审视着他身上穿的崭新戎服,只看式样就知道是在地方上驻屯的边军,不过好赖是个有品阶的小武官,于是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刘管军正与赢官人在廊屋里叙话,你找他所为何事?”
赢官人?
吴益愣了一下,忙道:“可是岳侯的长公子岳云?”
对方白了他一眼,只是用下巴微微点了一下,意思是明知故问,根本不屑用言语回答。
吴益就站在门廊前面的台阶上,声音大一点里面肯定能听见,他想了想,与其跟守卫继续绕舌,不如自己把他们引出来,于是突然高声吆喝道:“岳公子可在里面?”
果不其然,对面廊屋里闻讯走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人头戴交脚硬幞头,身穿盘领锦衣,身材伟岸,不胖不瘦,与吴益的形体颇有相似之处,只是两人年纪相差悬殊,对方应该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虽说已经人到中年,但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不输年轻人。
吴益紧盯着他那张温润白晳的长圆脸看了好几眼,不由暗自点了点头,此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儒将刘锜了,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士大夫特有的风雅之气,很难让人相信竟是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铁血将军。
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材相对于刘锜来说,不算高大威猛,但长得甚是结实,黑面团脸,举止沉稳干练,有一股历经风霜磨砺出来的少年老成之气,吴益只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京湖宣司主管机宜文字官岳云。
“岳机幕,别来无恙啊!”
吴益夸张的拱了拱手,大笑着率先寒暄起来。
“吴军头?不,吴承旨!”
岳云双眸微闪,面现惊喜之色,愣了愣神,赶紧上前深躬一礼道:“恩公在上,受岳云一拜…….”
吴益没等他说完便抬手制止道:“哎,岳机幕言重了,区区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
“足下就是新任枢密副承旨吴益?”
他们二人寒暄之时,刘锜一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忽然笑着插问了一句。
“正是在下!”
吴益扭头冲他拱了拱手,反问道:“阁下可是奉旨保护永宁驿的主管马军司公事刘锜?”
明明知道就是一句废话,但也不得不问,毕竟接下来要干正事了。
不料刘锜以为他要走自己的后门进入永宁驿,于是故意抱臂而立,笑而不答,场面颇显得有些尴尬。
别看岳云年纪不大,却是见多识广之人,见此情景,赶紧打了哈哈解释道:“他自然是刘管军了!吴承旨可能有所不知,马军司奉旨保护永宁驿,没有官家御笔亲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岳某也是刚刚获知永宁驿即将解禁之事,可惜跑过来一问,刘管军却说,官家虽已查明真相,伪齐刺客系歹人假冒,但至今尚未接到旨意……”
“有敕!”
吴益没听他絮叨完便冷着脸断喝了一声,与此同时,从怀里摸出赵构御赐之物康邸玉佩,在他们二人面前晃了两晃。
刘锜和岳云全都为之一愣,不过很快就意识到了,对方既是吴才人的亲弟弟,又是刚刚被玉口亲封的枢密副承旨,完全有资格传达天子口谕。
事实上吴益确实是奉了赵构之命,这次到永宁驿去,不光是为了安抚岳飞,还要他顺便通知刘锜的马军司,永宁驿可以解除戒严了。
说实话吴益刚开始是满心拒绝的,并不想充当什么人的传声筒,直到此刻看到一代名将和岳家军少帅在自己面前肃然而立,垂首听命,忽然涌出一种狐假虎威式的虚荣感,高高在上的感觉持续上头,难道这就是皇权的无上威力?
口宣圣谕之后,他还沉浸在莫名的兴奋之中,然而一瓢冷水当头就泼了下来一一据刘锜透露,此前他亲自带队在东城门附近巡逻的时候,无意中碰到殿前司守门甲士正在捆绑一名八字军将佐,上前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人违反了朝廷刚刚颁布的条例:面有刺字者不得进入皇城!后经马家司骑巡队里一个老卒证实,他们巡逻经过皇城西华门时,的确见过那人和吴才人的弟弟在一起……
赵撙?
吴益没听完脑袋就嗡了一下,不用问,如果真是他的话,很显然是殿前司的人在故意找茬,而背后指使者,肯定是那个刚刚被连夺三官的所谓行在四壁巡阅使吉俊!
可惜眼下皇命在身,顾不上核实究竟是不是赵撙,只能等安抚完岳侯之后再做定夺了。
岳云听说他奉旨面见自己的父亲,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引领着往驿馆里面走去。
整座驿馆内部按前府后宅模式分布,前面一排排阔宇大厦是礼宾场所,后面才是朝廷大员下榻的优雅院落,说是院落其实并没有围墙,全都是用爬满藤蔓的行廊相隔开来,两宅之间抬腿即可逾越,串起门来甚是方便。
他们路过一处大屋时,吴益见门廊下面悬挂的白纱灯笼上写着“秦”字,不由心生疑惑,一问才知道,果然是枢密使秦桧的下榻之所,而此宅旁边相邻的院落,就住着岳家军的人,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两人来到岳侯下榻的寝阁外面,岳云正准备进去通报一声,不料迎面和一个人撞个满怀,那人手里本来正小心翼翼捧着一幅画轴,结果咣当一下碰到地上,画轴应声展开,一直铺到吴益脚下。
吴益弯腰帮忙拾掇,顺便瞄了一下这幅绫纸画卷的内容,只见上面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诗句,若没看走眼的话,应是李商隐的《安定城楼》,结尾两句特别扎眼: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竟未休。
整幅字笔迹乍干,隐隐透着墨香,落款处还签有“鹏举”字样的花押和印鉴,想来必是出自岳侯亲笔手迹,能得此墨宝者岂是一般人?
事实上这个人正是京湖宣司参谋官薛弼,他和吴益已经有两面之缘,先前不冷不淡,今日一见却格外热情,满脸堆笑道:“吴承旨大驾光临,必是奉了圣谕吧?”
吴益甚是诧异,他被禁锢在永宁驿里足不出户,消息却比谁都灵通,看来真是神通广大呵,当下随便应承了几句,便直接跟着岳云走了进去。
本来有思想准备,知道真人和传说可能差距很大,但是见到岳侯的第一眼,还是精神恍惚了一下。
面前这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白色软巾裹头,一袭圆领素色长衫,腰里系着丝绦帛带,如果不是手持一册书卷,误让人以为是卖苦力的匠人。
那张团圆大脸与岳云颇为相像,只是比岳云要偏黄偏白一些,眼睛不大,略显浮肿,一副精神倦怠的模样,见吴益进来施礼,只是略点一下头道:“吴承旨不是外人,不必多礼,坐吧。”
吴益局促的坐在他对面,尴尬的自忖了片刻,这才说道:“官家让晚生过来给岳侯捎一句话……”
“什么话?”
岳飞半躺在一张花梨木的逍遥椅里,眼睛微眯着,语气不紧不慢,不焦不躁。
吴益有点吃不准他的态度,试探式的说了四个字:君无戏言。
此话一出,岳飞缓缓坐直了身子:“官家真是这么说的?”
“晚生岂敢揣测上意?”吴益见他来了精神,忙道:“伪齐刺客现已查明,乃殿前司管干使臣指使人假冒,实与太平州之事并无干涉。”
这种事情只能点到为止,说太多就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对方明白就行。
岳飞点点头道:“岳某已得传闻,皆言吴承旨之功,前日太平州之事,若非吴承旨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此等救命大恩,徐图后报吧!”
吴益连连摆手道:“区区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岳侯言重了!”
岳飞笑了笑,没在接话,而是缓缓靠在椅背上假寐起来。
吴益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结果看对方谨持交浅不言深的态度,也只好作罢,毕竟头一次相见,谁会掏心掏肺的给你说心里话?
呆了半晌,他把赵构的意思表达清楚之后,便起身告辞了。虽然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但这种情况下,自己身份敏感,实在不宜有过多实质性接触,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让他消除戒备心理的!
吴益从岳侯寝阁出来之后,正沿着绿荫遮蔽的行廊往前走,冷不丁往隔壁院落里扫了一眼,那可是枢密使秦桧的寓居之所,只见薛弼站在主屋正厅门口,正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谈笑风生。
薛弼与秦桧可是老相识!
吴益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这两人凑在一起,不会是想干什么坏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