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龙奔回播州宣慰司府时,天色犹是一钩残月带疏星,将晓而未明。
他径直来到杨烈内室,只见父亲躺在软塌上,紧闭双眼,呼吸甚弱,显然在沉睡,不想就于此时叫醒父亲。三个弟弟伏在床边,却是在酣睡之中,杨应龙对此,兀地泪湿了双眼。两个侍女在旁边打着瞌睡,杨应龙轻轻地唤醒了她俩,示意到屋外说话。
“我父亲到底病得怎么样?”杨应龙问道。
一个及笄之年的侍女犹自睡眼惺忪,另一个见是杨应龙,立即打起了八九分精神。
清醒的侍女看了一眼天色后回道:“大人昨天下午在茶室,突然倒在了桌上,大夫来看了,说是大人近些日子劳累过度,休息不足,患上了中风之病。大人还可以说话,但是肢体已经不能动弹了。”说完,看了一眼杨应龙,她年纪约莫十七八岁,不觉变得羞涩了起来。
杨应龙问道:“我父亲这些日子晚上休息得不好吗?”
侍女道:“大人这几日看起来十分高兴,夜深时,都不见睡着,天未亮时,已早早起了床。白天,又有很多书信传来,都没见他打个盹。我也多次请大人注意休息,大人让我不要多嘴,所以我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杨应龙心想父亲这些日子,一定是念着自己领兵在外,心里自然是不放心的,所以休息得不好。自己也一日一夜未睡了,竟也顾不上劳累,叫那个十七八岁的侍女去找给父亲看病的大夫马上过来见自己,又叫另一个侍女打起精神回内室伺候。
不一会,大夫过来了,忙向杨应龙施礼请安。
杨应龙问道:“大夫,我父亲病得很严重吗?”
大夫说道:“回公子的话,大人原本身体就欠安,现在中了风,气息已经变得十分微弱。虽然大人头脑仍然清醒,但肢体却已然瘫痪了,加上大人先前得的病,小人恐怕是治愈乏术啊。”
杨应龙愁眉紧锁,知道父亲新病旧疾交加之下,大限将至,但仍恨恨然道:“你要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医治,如果能治愈,我自有重赏。”
大夫听后,顿时感到害怕了起来,心想杨烈之病,本就难以医治了,自己又何尝不是竭尽全力在医治。但杨应龙说那些话分明是在威胁自己,恐怕等杨烈死后,就会要了自己的命。说道:“公子,我现在就去看看大人,小人自当全力以赴医治,只愿大人能够早日康复。”
杨应龙点了点头,当先进入内室,大夫自是跟了进来。
杨应龙摇醒了三个弟弟,叫侍女带着他们到其它房间休息。杨世龙见杨应龙回来了,叫了一声大哥,说道:“大哥,我要和你一起陪着父亲。”
杨应龙道:“好,我们一起陪着父亲。”
大夫跪在榻前,给杨烈诊脉,发现脉息已较昨晚强了不少,气色也有所回转,对杨应龙说道:“大人今天的状况比昨日好了一些,具体怎么样,现在尚不好说,只有等大人清醒之后,再度观察一番,才好下定论。”
杨应龙道:“好的,你今日起,就住在府中,随时听候我的吩咐,也方便照看我父亲。”
大夫感到双腿一软,但很快假装镇定了下来,说道:“小人一切听从公子吩咐。”
杨应龙见他脸上带有为难之色,说道:“这段时间,就由你医治,我也会从京城、四川、苏州等地,再请名医过来。”
大夫这才有了一丝轻松之感,说道:“小人遵命,我会竭平生所学之术全力医治大人的。”
杨应龙说道:“你先去吃早饭吧,一会我父亲醒后,我再叫你过来。”
大夫领命后退了出去。
杨世龙见杨应龙还穿着戎装,脸色极其差,说道:“大哥,你先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陪着父亲。”
杨应龙此时既忧且倦,早已疲惫不堪,只能站着,生怕自己一坐下就会睡了过去,说道:“我再陪陪父亲,等父亲醒来无事之后,才去休息。”
突然,杨烈断断续续地叫着:“应龙,你可是回来了?”
杨应龙赶紧跪倒在榻前,紧握着父亲的左手,说道:“父亲,孩儿我回来了。”
杨烈仍闭着双眼,左手使了一把柔劲,表示自己知道了。
杨应龙泣声道:“父亲,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杨烈说道:“我恐怕是油尽灯枯,熬不了不久了。应龙,水西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杨应龙道:“孩儿照您的吩咐,都已办妥了,请父亲放心,现在水西所占的我播州故土已全部收复了。”
杨烈道:“安国享送来白银五万两,愿意和我播州修好关系,我答应了他。水西的事态发展,我估计是难以知道的了,你要密切关注时局。至于永宁所占的土地,缓一缓再发兵收复吧。这次收复水西所占的土地,我们没有动一刀一枪,只消耗了些许钱粮,这样的结果,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你这次要从中学到东西,记住,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谋取得最大的回报,那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你这次办事,办得很好,为父很是高兴。”杨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刻多钟,才说完。
杨应龙道:“好的,父亲,孩儿有了这次经历,自我感觉成长了不少,以后谋事相信会更懂得计算其中的厉害关系了。”
杨烈道:“那就好,我就是担心你年轻,只懂得逞血气之勇。你去取纸笔来吧,我要写一道奏疏。”
杨应龙对杨世龙说道:“世龙,帮我去取来纸笔。”
不一会,纸笔取来了,杨烈说道:“应龙,我说你记。”
杨应龙起身搬来木机,研好磨,说道:“父亲,可以了,您请说。”
杨烈清了清嗓子,说道:“播州宣慰司使杨烈启奏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今病衰,不能视事,自知谢世之日不久矣,恐不得再效犬马之劳以报陛下。承蒙朝廷恩典,播州杨氏子孙得世袭播州宣慰司使职衔。臣之犬子,杨应龙,既嫡且长,行年弱冠,前已报有司得为我后之袭位人,依制当承袭播州宣慰司使一职。请容其自今日起袭职,抚牧播州,惟陛下驱使。伏惟陛下,恩许之。播州宣慰司使杨烈顿首再三,拜奏陛下。”
杨烈说得很慢,刚说完时杨应龙已一字不差地记写在纸上了。
杨烈道:“应龙,都记写下来了吗?”
杨应龙道:“是的,父亲,都记写下来了。”
杨烈突然变得很是激动,挣扎着身体,说道:“应龙,你可要仔细检查,不能有错字,然后找李旭看过,确认无误后,再誊写出来,才能加盖我播州宣慰司印章,加盖印章时,添上日期。”
杨应龙道:“好的,孩儿知道。”
杨烈道:“你一会差人送信给诸司头目,约定三日后,让他们齐到宣慰司府上议事。朝廷规定,宣慰司承袭职位,要辖下诸司的头目联名保结,才可上疏朝廷,否则会被朝廷认为是对其不敬。当然,诸司承袭职位时,也要我宣慰司加盖印章,奏表才能到达吏部。朝廷这样做,也是为了土司内部互相牵制,不至于让朝廷忌惮大土司的实力。这些都是权术之道使然的,你要多参悟领会。”
杨应龙道:“孩儿会的。”
杨烈道:“应龙,现在你已是名义上的播州宣慰司使,播州的大小事务,你要处理好,政务不可一日荒废,可让赵仕登、李旭、何汉良等人协助你。再有半个月,你就要结婚了,这些日子,你得辛苦一些。你连夜赶回来,到现在都没有休息一会吧?”
杨应龙不曾想过自己这么快就承袭了播州宣慰司使,虽然朝廷的任命诏书还未下来,但是早晚都会给到自己的。想到父亲病危,播州重担需要自己扛起来了,心里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对杨烈点了点头,说道:“是的,父亲。”
杨烈道:“那你现在先去休息一下,这里有世龙和一干下人陪着我,没事的。世龙,你去吩咐管家,就说今天除了罗爽和你叔父,还有大夫之外,我谁也不见。见人太多,我好心烦的。往后日子,你们几兄弟多陪着我,就好了。”
杨应龙早已经疲惫不堪,见父亲头脑仍为清醒,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交代杨世龙如有事就去叫醒他,然后辞别父亲,先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