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麟禹见二人虽然是说笑,却也不想他们继续下去,便道:“原是我不该怂恿杨兄走小道。既然事情因我而起,自然也应该由我来解决。也算是弥补我的过失吧。怎么能说是救命之恩呢。”
胡濙道:“高皇帝在时,各地盗贼也已削平殆尽了。这才不过两年光景,却又复起该不会是因为燕匪作乱么?”
杨荣道:“源洁兄说得不错,这些盗贼原本只是蛰伏而已,现在朝廷要平定燕匪势必要从各地抽调军力一起平叛。这些盗贼便乘此而起了。再加上现在南北分裂,万一官兵又重新进剿,这些盗贼可以北逃投靠燕匪。可以说是毫无后顾之忧。”
既然说到当前最重要的靖难之役,这四个人心中自然有不少的话要说,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而言语之中无非是朱棣奸猾难养,弃宗庙社稷于不顾的小人而已。
四人议论纷纷了有一会儿了,突然一个如银铃般的声音响起道:“其实我觉得朱棣叛乱其实是必然的事。这和朱棣本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恶并没有多大关系。”
这一个声音响起众人立刻便寂静了下来,那四人齐刷刷地看向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林菁霜见众人看向了自己双颊顿时一红,不过她却继续道:“高皇帝自从掀起胡蓝大案之时其实就已经埋下今日的祸事了。”
听到林菁霜提起蓝玉案时,岳麟禹心中咯噔一下。这时杨荣却道:“林姑娘这说法却是闻所未闻,不知道有何高见呢。”
“当年汉朝爆发吴楚七国之乱的时候也是因为汉高祖刘邦剪除异姓诸王之后再安插同姓王。比如剿灭九江王黥布之后换上的是刘濞,贬黜楚王韩信之后换上的是刘戊的祖父刘交。我太祖高皇帝虽然没有分封诸功臣为藩王,不过却是将原本由功臣驻守的边镇分封给子弟。原本北平不就是中山王所镇守之地,随后才分藩给朱棣么?”
杨溥插嘴道:“姑娘的意思是太祖皇帝因为要分封诸王势必要诛杀功臣,或者说是因为要诛杀功臣才一定要分封诸王么?”
“不错,先不论太祖皇帝是不是为了诛杀功臣才掀起胡蓝大案;还是因为这些功臣本来就与胡蓝二人沆瀣一气,只是因为反迹败露才被株连。但是这些功臣被杀之后,高皇帝唯一能倚靠的就是他的这些子侄。分封诸王,并给予这些诸王以军政大权本来就是势在必行之举,否则边镇势必空虚。尤其是北方的鞑靼和瓦剌,如果没有重兵把守,难保不会重蹈当年靖康之祸。”
说着林菁霜端起面前的茶杯轻啜了一口,便开始揉搓着茶杯的杯沿。岳麟禹和阿雪看着林菁霜的一举一动就想起岳夫人之前替细川满元出谋划策的情景,不禁又是一呆。
杨溥又道:“姑娘所说虽然有理,不过诸王虽是当今皇上叔辈,但是分属君臣。皇上要削藩,朱棣怎么能抗旨不遵起兵反叛呢?”
“有不抗旨的呀,之前皇上首先削夺的周、代、岷、湘、齐诸王不都是乖乖束手的么?那么之后呢?不是被废为庶人看管起来,要么就像岷王一样自焚而死。朱棣坐镇北平,又曾经出征漠北,军功鼎盛。”
林菁霜越说越是起劲,越来越是滔滔不绝:“他手下的幕僚部将不少,即使朱棣想依从皇上的命令接受削藩,那么一旦朱棣被废为庶人,他的那些幕僚和部将也未必能够幸免吧。与其成为阶下囚幽禁至死,不如奋起一搏,兴许还有一线曙光。即使失败也不过也只是一死而已。”
这时候胡濙问道:“那如果皇上不削藩,还是依照当年高皇帝旧制善待诸王呢?”
“想原来这种强枝弱干本就不能持久:远的像春秋战国时期,近的像唐末藩镇时期都是如此。这种政策越是往后,那些藩镇和朝廷越是离心离德。到那时说不定会重演五代十国这样的乱世。”林菁霜侃侃而谈,就像言不思索一般。可是说的这些又句句在理。
其实这些事杨荣他们又何尝没有想过,只不过之前就算有人猜想到这样的情况也慑于朱元璋的雷霆手段不敢言明而已。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谁都没往藩镇和朝廷的矛盾这方面去想的话,朱允炆怎么会下令削藩呢?
这时候久未说话的杨荣问道:“那如果皇上要削藩的话,那请林姑娘说说看要怎么才能纤尘不动地做到呢?”
林菁霜这下摇了摇头道:“这个我可不敢说。朝廷与藩王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就算是皇上和藩王之间也理不清其中关窍,我一介女流又怎么能知道怎么办呢?”
金幼孜言道:“刚才姑娘所言句句犹如醍醐灌顶,我等也都只是一般的举子。这里不是朝堂,我们又不是在君前奏对。有的也只是四五好友相聚妄谈而已。姑娘你姑妄言之,我等也只是姑妄听之。”
“其实削藩这种事情如果是高皇帝来做的话,一定会徐徐削减,缓而图之;或者将藩王召集至京然后遽然拔除。不过即使如此仍然不免会有战事出现,朝廷内一定要有身经百战,随时可以领军出战的将领,这样一旦出现战事能够出兵平定。下下之策也要在叛乱发生之后能够迅速守住各处关隘。然后皇帝以天子的名义诏敕各地勤王,只要能将叛军困于一隅,假以时日必然冰消瓦解了。就如当年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一般。”
杨荣道:“姑娘所言虽然可行,但平叛久拖未决恐日久生变啊。”
“若叛军只是一般藩王,确实能够天兵一到即可消灭。可是此次朱棣的叛乱本就是强藩作乱,如今朱棣又裹挟了朱权在内。这朱棣本人就是久在边镇,朱权手下更有劲旅朵颜三卫。而朝廷宿将都已凋零,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平定的。再加上朝廷前期应对失策,如此一来旷日持久也是在所难免。”
杨溥这时候道:“姑娘说朝廷应对失策,这是何意?”
“一来不应该换下长兴侯耿炳文。二来即使不杀齐,黄二人,也要将这二人远谪。”
那四人听到这话不觉一惊,互相对望了一眼,杨溥依旧说道:“姑娘这是何意?”
此时林菁霜还未开口,一旁的杨荣点点头后一字一句地道:“姑娘的意思是仿汉景之故事么?”
所谓的“汉景之故事”就是当年汉朝的七国之乱,这个典故除了阿雪,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胡濙这时候问道:“勉仁兄的意思是长兴侯镇守的是真定城是当年梁孝王的荥阳城,而齐,黄二人则是当年的晁错?”
金幼孜接口道:“姑娘的意思是:真定城是朱棣南下的必经之路,朱棣行军不可能绕过此城。而长兴侯本就是以守城见长,当年他以七千之人驻守长兴城抵挡张士诚十万大军一个月,如今他背靠朝廷势力,想必能坚守更长时间。长兴侯能扼守此城就能将朱棣困在河北。”
“那杀齐,黄二人却是何意?朱棣这是谋反,杀了此二人就能让朱棣解兵归降么?这岂不是痴人说梦么?”杨溥似乎有些不愤地道。
林菁霜似乎并不生气,微笑道:“杨公子不用生气,且听我说。朱棣此次起兵的名义是为了清君侧,靖国难。可是如果皇帝已经能将朝廷里的‘小人’除去,那朱棣起兵还有什么意义?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那时候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朱棣并不是奉天靖难而是在起兵谋反。届时皇帝再将所囚禁四王复位,替湘王平反,并安抚其他诸王,号召各地起兵勤王,那么朱棣就是天下人人唾弃的逆贼了。到那时候朱棣即兵困真定城下,手下军士又离心离德,就算朱棣依旧一意孤行恐怕也只是一介蝼蚁而已。”
当岳麟禹听到林菁霜说出“名不正则言不顺”的时候心中又是一动,心中不免已经想起了父亲。而此时林菁霜突然双眸露出寒光道:“我想当年汉景帝未必不知道晁错是冤枉的,也未必不知道吴楚赵三王就是犯上作乱,就算杀了晁错也不能止息兵戈。但像这样非常之时一定要用非常之法,一旦能平定朱棣,就能彰显皇上的威德。到那时候皇上携平叛之势再行削藩也为时不晚啊。”
那四人个个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原以为这个芳华绝代,有着艳动天下之姿的少女只是岳麟禹的一个女眷,过来只是凑凑热闹的而已,却万没有想到她用着最平静的语气说出天底下最冷酷决绝的事情。一个个都作声不得。
林菁霜见那四人这般模样微微一笑,仍然意犹未尽地道:“不过凡事各有利弊,皇上登基未久,亟需人心归附。齐,黄二人也算是皇上旧人。如果妄杀的话恐怕朝廷内部人心不稳,届时可能朱棣尚未露出败相,朝廷倒是先乱起来了。杀与不杀此间分寸又岂是我等庙堂之外的人可以置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