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已白,陆无双从昏睡中醒来,床边坐着傅赟。
“你醒了?”
“你……一夜没睡?”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这两个问题有一个不需要回答,而另一个其实不需要回答,但傅赟仍回答了一句:
“我不想睡!”
陆无双的赤裸的上半身,肩上裹着白色的纱布,他的嘴唇也如同像纱布一样的白。
“我昨夜……听见了你的哭声,我想说我没事,可是我没有力气说,现在我可以说了,你不用太担心我,放心,我不会死……”
傅赟的声音比往日显得沙哑,也许是眼泪沁入了嗓子,看着他有些逞强的样子,只有她会心疼,她嗄声道:
“兵丁都说了,你这次能回来真的是不容易……”
她原本想说“你是捡一条命回来”,可是她顾及到陆无双的面子,还是改了口,聪明的女人总是这样,会顾及男人在她们面前注重的东西。
陆无双淡淡一笑,他能听出来她语气中的心疼和不安,他笑是为了缓和这种凝重的气氛。
“没那么严重,现在回想起来,像是一场梦,甚至这个梦都不太真实,他莫名奇妙的放了我,可我注定不能感激他!”
“你真的认为他是莫名其妙?”
陆无双没有说话,显然这是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傅赟说完便端来了一碗参汤,汤还冒着热气。陆无双喝了一口道:
“事情的经过想必你也知道了,多尔衮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
陆无双这句话是一句废话,虽然他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可傅赟依然能捕捉到他眼神里的忧伤。
“你不必掩饰,我能看出你眼神中的难过,这种难过不止于你的朋友吴有财的死,你在担心整个大明……”
傅赟总是那么敏锐,那么懂他,他唯有笑,被人说中心事的人第一反应都是笑,只有笑能掩饰内心的空虚。
“是……,可是总不愿意相信,我不敢想这是真的……”
他还是承认了,眼里泛着泪花,傅赟点点头:
“你果然变了,变得更有担当,眼界也更开阔,再也不仅仅是为了心中的仇恨,这是好事。至于时局能不能改变,那是另外一回事。”
傅赟认真时的话总是那样的委婉,含蓄且富有哲理,陆无双道:
“如果不能改变,那只剩下了一条路……”
没等他的话说出口,傅赟连忙阻止:
“你还记得那天夜里你答应过我,不许死么?”
陆无双一时沉默了。傅赟又道:
“我了解你的想法,可是我实在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只要还有第二个选择,都不应该死!”
陆无双又笑了,这无疑同样是一种掩饰,他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懂他,那这个人就是傅赟,只有傅赟能想他所想,思他所思,他尽力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万不得已,并不是说一定会……”
“那你知道如果昨天晚上没有意外发生,你现在还在这里吗?你拖着伤臂与多尔衮决斗的时候,你有没有想到答应我的事?”
陆无双诚实的摇了摇头:
“我想到过你,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答应的事,那个时候我只有一腔热血,我甚至觉得我现在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苟且!”
“不苟且!”
一个洪亮如钟般的声音从窗外出现,像是他第一次在扬州城外听到的一样,他撑着床板想要起来。
“不必了,你有伤在身!”
说话间史可法已经走了进来,他双手扶着陆无双的肩膀,意思是让他躺下,不用行礼。
陆无双乖乖的躺了下去道:
“只是一点小伤,不想惊动大人,咳咳!”
史可法跟傅赟打了声招呼,随即坐下道:
“无双,我特意来看看你,昨夜我们中了多尔衮将计就计的暗算,你还因此受了伤,我深感抱歉……”
陆无双的未干的眼眶再次湿润,他尝试着坐起来道:
“大人,您别说了,我打了败战,您还如此关切,我实在是惭愧……”
“没有,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你的朋友也是,这并不是你的错,而是我的错……”
“大人……”
“不,你让我说完,我没有儿子,在我眼里,你和德威都如同我的儿子一样,但是德威勇猛有余,智慧不足。
我今天来,是有些话要跟你说的,因为我怕此时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听到这里,傅赟突然起身道:
“大人,我去给您倒杯茶!”
史可法会心一笑的点了点头,聪明的女人总是这样,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出现,什么时候应该离开,别人在担心什么,而自己又不该听什么。
房间里只剩下了一坐一卧的两个人,门是紧闭着的。史可法的脸色异常的平静,平静的如同一潭静水一般。
“无双,扬州城注定是守不住了,所以……”
陆无双已经呆若木鸡一般,这是预料的到的结果,可是他没想到会从史可法嘴里说出来!
“大人,如果真的守不住,就让我战死沙场!”
史可法摇摇头:
“你不能死,我已经安排了一个并不是很周密计划,需要你和黄大人去执行!”
“大人,我……”
“你不需要再说话,你要听我说完,我预计三天以后,多尔衮将发动总攻,那么两天以后,也就是后天星夜,你要和黄得功大人离开这里!”
“离开?去哪里?”
陆无双忍不住问道,史可法接着道:
“我已经跟黄大人交代过了,后天星夜你们带着五千人马,趁着星夜赶往南京,进城以后直奔紫禁城找到皇帝,然后带着皇帝日夜兼程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扬州失守后、南京一定也保不住,但多尔衮需要一定的时间安抚百姓,你们一定要乘着这个时间,利用皇上召集各地的武装力量联合起来抗清,有皇上就会有拥护你们的人,大明朝的忠心之士还是有很多的,只是难为你了,我知道你有伤在身,可是事已至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陆无双惊诧不已,他没想到一夜之间史可法居然决定了一件这么大的事情。
“那大人您呢?”
他只问了一句话,可这一句话包涵的情感有千斤重,史可法面沉如水,凛然道:
“我要留下来!”
“留下来?”
“是的,留下来,如果我不留下来,我又怎么忍心让弟兄们留下来,所以我必须留下来!”
陆无双注视史可法的眼神,心灵在颤抖。
“无双,你不用担心,南京城门口会有德威接应你们,我已经派他去了,你要记得我的话,我知道你会有困惑,但是你不必问,有些事情黄大人会给你解释,你要爱戴黄大人!”
“大人……”
陆无双话未出口,城外便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史可法连忙起身:
“以后的日子可能会更加艰难,你要保护好自己,好好养伤,我该走了!”
掩面过去,史可法已是老泪纵横,他走了,步履是那样的稳健,稳健而沉重。
陆无双看着他走出门,看着那一道掠影,他沉默了,沉默了许久。
他的脑海中掠过了很多往事,梦里的北京城,死去的父母,家人陆德,大觉寺的定慧方丈,还有吴有财,有些已经死了,还有些不知是死是活,就算活着,也是活在满清的阴霾下。
现在只有如同父亲一样的史可法,和如同妻子一样的傅赟,可史可法选择留下来,留下来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他像做了一个梦,梦见穿过了茫茫人海,而身边只剩下了傅赟。
傅赟进来了。
“想吃点什么?”
陆无双摇摇头。
“不想吃么?”
陆无双点点头。
傅赟牵了牵他周围的被子道:
“人这一生,就算什么也学不会,也一定要学会一件事!”
陆无双斜眼望着她:
“哪件事?”
傅赟点点头,大抵对他能够说话表示满意。
“那就是告别,人这一生一定要学会告别,否则随着年纪的增大,将越来越痛苦,眼睁睁看着家乡的远去,亲人、朋友的离开,你却无能为力的时候,痛苦会侵扰你的心智。学不会告别,你永远难以自已!”
如果说傅赟是他肚子里蛔虫,这个比喻也太不美丽了,你可以说她住在他心里,且只住了一个人。
“你也发现了?”
“嗯?”
陆无双望着她道:
“刚刚那一刻,就是意味着告别!”
这句话显然是多余的,如同郑人买履。而傅赟能够理解,因为她知道他已经语无伦次。
“正因为刚刚那一刻是告别,我才让你学会告别,其实告别并不值得难过,因为你一生中遇见所有的人,都将面临与他们告别,迟或早而已。我自幼与爹爹浪迹天涯,每去一个地方,就要告别上一个地方的人或事,我从不绝的难过,因为记住的都是永恒!”
陆无双怔怔的望着她:
“我们呢?也要告别吗?”
傅赟嫣然一笑道:
“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告别,我希望只有死别!”
她笑容卷起了酒窝,仿佛时间停止在了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