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四日,入夜,扬州告急!
望着狼藉的大地,残破的城墙,史可法流下了一把眼泪。烽烟弥漫着整片天空,清兵的撞木砸着厚重的城门。
他抽出了腰间的刀,横亘在自己的脖子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大人!不可!”
王明显冲了过来,夺下了史可法手中的刀。
史可法望着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眼泪和悲伤,也没有说话。王明显握着刀手在瑟瑟发抖。
为什么要夺下刀?可能他也答不上来,自杀不是更具尊严吗?但人总是这样,面对眼前可以阻止的残酷,都会忍不住去阻止。
“轰!”
城门开了,是被撞开的,一身官服的史可法踱步走下了城楼,又走出了城外。
“我,史阁部是也!”
这一声大呼,如同突破天际的巨响,在乱军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的听见。
清军鱼贯入城,明军最后的抵抗被击溃了,城上的王明显自杀了,用的正是史可法的刀。
六、七个清兵围着史可法,围着这个手无寸铁的文人,可谁都没有动手,仿佛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并没有资格杀眼前这个人。
终于,来了一个人,嘴角挂着得意的微笑,依旧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怎么能对史阁部如此无礼,都让开!”
那六、七个清兵退到了一旁,那人甩蹬离鞍下马。
“史阁部,久仰了!”
史可法面无表情,有时候面无表情也是一种表情。
“想必这位就是所赫赫有名的多尔衮将军吧!”
不得不说,“将军”这两个字用的好,既给了敌人的尊重,也挽留了大明王朝的面子。多尔衮笑道:
“不才正是在下,可否请史阁部到营中一叙?”
史可法摇摇头:
“将军有话不妨就在这说!”
多尔衮点头:
“好,果然史阁部不止是个豪爽人,也是个聪明人,扬州城破意味着什么,您比我更清楚,明王朝不值得您这样的人效忠,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史阁部可曾想过,与我大清一起共创帝业,您将是我大清的开国功臣,将来封侯拜相,定是不在话下的!”
史可法又摇摇头:
“将军,史某兵败扬州已经是有愧于皇恩浩荡,是史某的无能,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我还有何颜面再苟且偷生呢!”
他的语气愧疚而又坚决,多尔衮显然听懂了。
“史阁部,我还有一句话,本王不是好杀之人,我有好生之德,也有惜才之心,别说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
多尔衮恢复了往常的气势逼人,史可法不为所动。
“将军,在下也只有一句话,我不是洪承畴,也不是范文程!”
多尔衮无奈的点了点头:
“史阁部,抛开你的才能不说,确实是个英雄,英雄有英雄的死法,来人!赐史阁部一杯酒吧!”
史可法面如死灰:
“不必了,我自己带了!”
说完从袖子取出酒壶和杯子,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须臾便横倒在地,眼珠翻白。
多尔衮感叹道:
“大明有多少这样这样忠臣义士?看来已经不多了!”
在自问自答之间,他俯下了身子,亲自阖上了史可法的双目。
“进城!未剃发者,杀无赦!”
清军如同恶狼一般挤进了城门,鲜血染红了街道,悲呼满城。
而此时的南京城,却发生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东林党魁、文坛领袖钱谦益居然娶了青楼名女,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柳如是本名杨爱,后读辛弃疾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虽出身青楼,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才女。
才女当然要嫁才子,柳如是也是这样想的,尽管此时的钱谦益已经年逾花甲,她仍不远千里主动前来拜会。
就在一个月前,二人同乘一条船,在秦淮河上举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纵使床篷上被砸满了烂白菜和瓦片,二人相视大笑,毫不在乎。
为什么人们会如此感到唾弃呢?只因钱谦益是有妻室的人,而柳如是不愿为妾,所以钱谦益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娶了这位青楼女,并为她买了一间房子,日日夜夜的守护。
这就是爱情,超越了年龄与世俗的偏见,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
如胶似漆的日子总是太快,扬州城破的消息如约而至的传到了南京。
秦淮河,楼船。
“官人,扬州失守了,清军马上就到南京城了!”
面对柳如是的惊诧,钱谦益显的尤为的淡定,他缓缓的喝下一杯酒,带着熏熏的醉意道:
“来了就来了呗,夫人何必惊慌?你我二人还不是吟我们的诗,看我们的月,让他多尔衮杀了马士英,阮大铖岂不更好?他们本就该杀……”
柳如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颇为失望道:
“官人,你醉了!”
钱谦益伸手挑住了柳如是的下巴,痴笑道:
“夫人,我没醉,我……”
柳如是无情的推开了他的手,厉声道:
“官人,你别忘了你也是朝廷的礼部侍郎,还是江南的文坛领袖,岂能不知国破家亡的道理?你的气节呢?你的风骨呢?待清军进了城,难道你我要做满清的子民?”
钱谦益被推了一个踉跄,也清醒了许多,因为自结婚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
“夫人,你这又是为何?自古以来朝代更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不过我们恰巧碰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人让你做满清的子民,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自得其乐,不好吗?”
听了钱谦益这番话,柳如是失望极了,她一字字道:
“官人,我真不愿相信这是从你口中说出的话,你可知史阁部在扬州城誓死不降?我爱你是爱你的文才盖世,爱你的文人风骨,国家危难时才能体现读书人不屈的气节,你读的书呢?难道连忠君爱国这四个字都读不到吗?”
钱谦益怔住了,他不敢看她泛着泪花的眼睛。
“夫人,你终归是个女人,不懂这大明王朝,你若懂,你也会因此感到失望……”
柳如是打断他道:
“朝廷腐败是一回事,文人应该铁骨铮铮又是一回事!”
钱谦益无奈道:
“夫人说的对,那依你之见;那钱某应该如何铁骨铮铮呢?”
他的态度转变之快,快到连柳如是都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认同自己的话。
“古往今来的大名士,在面临国家危难之际都表现了不屈的气节,冒死直柬的魏征,绝食明志的文天祥,军民投海的陆秀夫,这才是名臣名士应该做的事情,无论是名臣还是名士,他存在的意义,就是维护国家的真理,他们也许手无缚鸡之力,但代表了整个民族最坚硬的气节,在我眼里,官人您也应该是这一种人!”
钱谦益的酒似醒又非醒,春风拂过他红晕的脸,可他已经感觉不到浪漫的气息。
“夫人这是让我去死?”
柳如是摇摇头,严肃道:
“不能这么说,这不仅仅是死,而是死得其所,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死,我会陪你!”
钱谦益只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脊背蔓延到后脑,这不是命令,也不是宣判,可依然让他感觉恐惧,不过脸上还是佯装着平静。
“哈哈,好一个死得其所,我想听夫人给我解释解释,其所究竟在何处?我钱谦益今天死了,怕是世人只会拍手称快,夫人怕是忘记了这船上的烂菜和瓦砾?”
柳如是又摇摇头:
“私德终归是是私德,在国家大义面前永远都是微不足道的,名士之所以叫名士,就是因为你若杀身成仁,将会唤醒更多人的良知,这个国家和民族才会有希望!”
钱谦益笑了,是假笑。
“夫人的意思是,要我做一味药?你以为天下人吃了我这味药,就能齐心协力的将满清赶出关外?”
柳如是望着碧绿的河水,缓缓道:
“也许不能,国家太平时,你享受着世人称颂的名声,但国家危难时,名士的价值就是死节!”
钱谦益随着她的目光,望着平静的河面,被一阵微风掀起层层涟漪。
他不禁有些伤感,黯然道:
“士为知已者死,夫人正青春年少,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一同死节,又夫复何求?若是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钱某也不枉此生了!”
柳如是依旧望着河水的涟漪渐渐平复,可脸上却泛起了笑容,她笑的很开心。
“这才是我所爱的你,这秦淮河虽比不上屈夫子的汨罗江,但不妨让它成为我们夫妻二人永久的故乡!”
钱谦益听懂了,他半倚着船沿,不禁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摇晃,手臂也情不自禁的发抖。
他闭上了眼睛,伸出颤抖的手,浅浅的沾了一下秦淮河水,瞬间脑海中如同翻云覆雨一般,想到了世间的繁华,永恒的梦幻……
这一刻,他后悔了,他留恋这难以割舍的人世间,但是他再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水……水太凉,不宜跳!”
颤颤巍巍的说完这六个字,他羞愧的低下了头。
柳如是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在表达一种透顶的失望,同时也在憎恨自己的选择。
“你不跳我跳!”
说完,她向着河水纵身一跃,原本以为这是留在人间最后的掠影。
不曾想,却被他拽住了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