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蒂利亚的军队并没有摆出任何强攻托莱多城的姿态,同时也正好停留在托莱多的城防武器射程外。托莱多城内兵力虽然也有两千人,但马门已经下令不许任何人出城与异教徒接战了,因此双方都没有任何动作,而是进入了对峙状态。
数个小时之后,一名人骑着一匹马从卡斯蒂利亚军队的队伍中脱离,独自前往托莱多城。原本城门上的弓箭手和士兵已经打算对准了他,但随着马门的一声令下,他们不得作出任何擅自主张的攻击行为。
“他们看起来也不想强攻,是要和谈吗?”埃米尔独自思索道。由于数日之前那个谋士出的馊主意导致他的亲卫兵损失过半,所以马门一怒之下把那个“蠢材”的脑袋给砍了下来,所以现在,思考对策的只有他一人。
而随着那名信使来到城门下,他们便听到了一串阿拉伯语的叫喊声,印证了埃米尔的推测:
“异教徒,我们要求代表尊贵的卡斯蒂利亚国王斐迪南陛下与你们的埃米尔进行谈判!”
城门上的摩尔人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最后几乎所有守军士兵和摩尔人士官都看向了埃米尔。马门沉默了片刻,便来到了塔楼边缘,朝下方的卡斯蒂利亚信使喊话道:
“我们愿意谈判!但要让你们的将领和统帅出来,在城外进行!”
下方的信使什么也没有说,而是调转马头迅速地驶回卡斯蒂利亚军的驻地。又过了几刻钟,信使返回,并带来了消息。
“大人们同意你的要求。托莱多的埃米尔,你要亲自来谈判!”
也没有等城墙上的摩尔人做出任何回复,信使便再次离开了。
“埃米尔大人,不可。”一旁的一位摩尔人将官劝说道,“这可能是那些异教徒的诡计。那些野蛮而不按规矩出牌的家伙,肯定会想办法暗算您的!”
“没有必要。”马门回答道,“跟他们继续硬碰硬只会让我损失更大,然后为他们创造更大的优势。但既然他们在局势如此乐观的情况下选择与我们谈判,那么他们肯定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才选择不继续与我们在战场上纠缠。”
“但是——”
“我们打不赢他们。况且,在继续拖下去,南边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们就会一拥而上,而那些不安分的谢赫估计也要直接造反了。付出一些代价,然后让我们腾出手来处理这些更大的麻烦,这不是更好?”马门瞥了那名将官一眼,随后便在几名亲卫武士的护送下走下了塔楼。
——
第二天,双方各派出了十余人的护卫队,分别护送着卡斯蒂利亚的将领和托莱多的埃米尔前往城北的一片空地上进行谈判,埃米尔的奴隶甚至将一张桌子搬到了谈判场地,颇有种准备立刻签署和平条约的急迫感。
“埃米尔大人,”在双方的谈判队伍逐渐靠近时,马门的那位将官再次向他提出了建议,“那些异教徒的护卫这么少,为什么您不让我们的勇士上去把他们一网打尽,逼迫他们答应更有利于我们的条件呢?”
马门瞪了将官一眼,不满地低吼道:“蠢材!我们又不是擒住了他们的国王,你这样做只会让敌人采取更加激烈的行动!现在我们要的是和平,而不是继续苦战。”
摩尔人将官立刻低头不语。马门也没有过多纠结,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了赶来的那些异教徒身上。
当卡斯蒂利亚的谈判代表团抵达后,双方都不打算浪费时间,立刻进入了正题中。先前那名摩尔人将官则是扫视着眼前的这些人,同时打量起他们的护卫力量。八名骑士,二十个步兵,而且那些将领也是带着兵器的。不过他很快注意到了,那些步兵中有四名手持斧枪的士兵,而他似乎在战场上见过这种异教徒的兵器。
而在卡斯蒂利亚的队伍这边,克莱贝尔的目光则和那名摩尔人将官的碰撞到一起,在不约而同地流露出转瞬即逝的敌意后,便移开了眼神。
“我乃托莱多的埃米尔,亚赫亚·伊本·伊斯玛仪·马门。敢问诸位阁下大名?谁又是你们的统帅?”埃米尔双手负背,努力保持着一名埃米尔应有的形象,即使他对于卡斯蒂利亚人的强大武力忌惮不已,一旁的一位摩里斯科人则是立刻将埃米尔的话语翻译成卡斯蒂利亚语。
“我是奥维耶多伯爵,佩德罗·格雷策,本次卡斯蒂利亚南征收复失地的统帅。”奥维耶多伯爵立刻走上前去,故意昂首挺胸,不过像他这种只有一米六出头的矮胖男人,做出这种动作就显得有点滑稽。
马门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便开始在对方的谈判团中开始搜索。而当他看见身穿白袍的莱昂纳多时,立刻眯起了眼睛,投去复杂的神色。“你,是那支队伍的指挥官?”马门用手指向莱昂纳多问道。
还未等那名摩里斯科人翻译,莱昂纳多就立刻用阿拉伯语回复道:“没错,埃米尔大人。鄙人莱昂纳多,那天用一千四百人战胜了您军队的指挥官。”说到最后,他的嘴角隐隐约约地翘起,不知是在向手下败将表示讥讽,还是仅仅是表达一种礼貌而平淡的善意。马门认为,两者兼备。
马门的神色不断变换着,他似乎没有想好如何向这个人开口。摩尔人是尊重强者的人,虽然莱昂纳多也许利用了一些不知原理的“战场法术”,但他的部队确实还是在实打实的血战中战胜了两倍多于己的强敌,并展现出了令人欣赏的高纪律性和战术配合,因此他钦佩这名负责指挥的男人;不过除此之外,莱昂纳多的部队却是让他的亲卫队损失惨重,让他陷入了如今的困境,而这种失败令他蒙羞,也让他痛恨着这个白袍异教徒。
“托莱多的埃米尔,我们没有太多可以浪费的时间。”奥维耶多伯爵见马门神色不定,迟迟没有说话,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开始谈判吧。”
在摩里斯科人给出了阿拉伯语翻译后,马门立刻反应了过来:“那么就说说吧,异教徒的统帅,你们的要求是什么?”
奥维耶多伯爵立刻给了身旁的护卫一个眼神,而那名护卫立刻从后方坐骑的包裹中取出了一份地图,那是一份绘制伊比利亚中部地区的地图,其中涵盖了卡斯蒂利亚王国和托莱多埃米尔国的边境地区。虽然不是特别准确,但至少是把一些山脉、河道那样的地标都画了出来。
将地图在用于谈判的木桌上摊开后,奥维耶多伯爵拿出了一支羽毛笔,拿笔尖蘸了蘸身旁仆人捧上来的墨水,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线,然后将其推给了马门。埃米尔看了一眼地图,只见那条黑线沿着塔古斯河一路向西,将托莱多埃米尔国北边的大片领土划入了卡斯蒂利亚的新疆域。
“塔古斯河以北,所有托莱多原本拥有的,或者是在战争中所占据的土地,全部成为被我们所征服的新领土。”奥维耶多伯爵将双臂抱在胸前,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们没有将你们灭亡,而只是割取了这么多领土,你就应该感恩斐迪南陛下的仁慈了。虽然对你们异教徒的仁慈我不是很认可。”
“你以为你吓得到我?呵。”听完被翻译过的话后,马门冷笑了一声,抬头用眼睛死死地盯着矮胖伯爵,他冷冽的目光让伯爵有了瞬间地被捕食者注视的错觉,“你们的军队确实很强。但是这上面有不少领地,其实你们都还没有拿下。也许凭借你们当前的兵力,我们或许无法抵抗。但是,你们又还能维持多久的庞大军力?”
听到马门点出了关键,奥维耶多伯爵的神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他此刻认识到,这个埃米尔不是胆小的鼠辈,也不是什么看不清局势的昏庸之人。
见奥维耶多伯爵一言不发,马门为自己占到上风而露出了一丝笑容,乘胜追击道:“你们派出了近万人的军队,征用一万多人的随军民夫,然而你们又能维持多久呢?你们的后勤一定很紧张吧,能维持多久呢?而且缺了这么多贫农,你们是打算因为人手不够而歉收么?”
“该死的异教徒……”奥维耶多伯爵低声诅咒道。但他无法反驳,因为这就是卡斯蒂利亚远征军如今面临的情况,军队的规模庞大,即使征召了一万多人的民夫也只能勉强维持补给线,而临近收割季,那些领主如果想要不让各自的领地减产,那就必须将一大半的征召人力全部解散,以恢复生产,这样一来,原本卡斯蒂利亚军队的数量优势将荡然无存,南征的步伐也必须停下,甚至还有可能会丢失一些当前占领的土地,毕竟人手不太够。
“那么,既然你们没有延长战争的能力,又有什么能够逼迫我接受你们苛刻的条件呢?”埃米尔露出了笑容。不过很快就有人回答了他的问题。
“埃米尔阁下,你可能忘记了,剩余的那些部队中,包括我手下的所有军队吧?”莱昂纳多向前走一步朗声说道,“一千四百人的精锐步兵,两百人的重装骑兵,这些人已经足够击垮你最精锐的大军,何况你们已经没有更好的了不是吗?而且您也应该知道,我们有一种兵器,可以在两天甚至一天之内就敲开你们最坚固的城门,攻破您的城池。我说的就是托莱多。”
“你……”马门的神色也阴沉了下来。这个让他遭遇惨败的始作俑者,为了拿回主动权便毫不犹豫地揭了他的伤疤,这让他顿时有些恼怒。
“托莱多多么繁华啊……何况我们已经拿下了马德里和周边的那些村庄,裁撤掉那些光吃饷却对战斗毫无贡献的人员,剩下的,足够养活我们这些精锐很久了。而且,拿下您的都城,其中能得到的战利品可是很能激起我们将士的斗志呢……”
“你是想说我们不堪一击么?异教徒,别以为你赢过我一次,就已经万事大吉了。如果敢于轻视我所拥有的力量,你们将会为你们的傲慢付出最惨痛的代价!”马门低吼道,而最后一句已经增强到了咆哮的地步,仿佛一只受伤后被围堵的野兽。
莱昂纳多露出了玩味的眼神,仿佛一只猫在打量着一只被困住的小老鼠,这种眼神让马门很不舒服,却又莫名地感到不安。“哦,是吗?您似乎确实可以背水一战,但您手下的那些谢赫们,他们真的和您一心一意吗?看到您苦于和异教徒交战,他们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要求您给予他们更多的特权——甚至,直接狠狠地被刺您,然后自己坐上埃米尔的宝座,对他们来讲也是一种诱人的选择……”
突然间,马门一拳捶在桌子上,让摆放在桌面上的地图都被微微震了起来。克莱贝尔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示威,而埃米尔的亲卫勇士也纷纷拔出各自的弯刀。双方剑拔弩张。
但是马门在捶完了桌面后,迟迟没有开口说话。莱昂纳多明白那是为什么,因为他精确地戳在对方的痛点上。谈判嘛,就看双方谁能把对方的底牌揭得更干净。
而在卡斯蒂利亚的谈判团这边,由于莱昂纳多先前一直是用阿拉伯语和马门直接交流,因此他们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当然,队伍中是有懂阿拉伯语的,不过那个人是莱昂纳多的手下,而莱昂纳多没有让他开口,以免让那些缺乏语言艺术感的中世纪基督教土著干扰发挥。因此,奥维耶多和其他卡斯蒂利亚贵族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让马门陷入了如此沉重的心理状态。不过奥维耶多伯爵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猜测出了大概情况,因此有些得意扬扬地说道:“托莱多的埃米尔,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我们——”
“闭嘴,伯爵阁下。”莱昂纳多冷冷地说道,但他却依旧保持着若有若无的戏谑微笑,让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不要打扰谈判的最后阶段,就快完成了。”
奥维耶多伯爵本想发作,但看着周围的贵族们都纷纷摇头表示反对他的冲动,因此他不得不控制住情绪发作,转而发出“切”的一声。
莱昂纳多当作完全没有察觉伯爵的动作,而是重新看向了马门,缓缓开口说道:“不过,埃米尔阁下,我们各退一步,其实也不妨对双方都有好处。”他看了一眼对方的反应,便继续陈述道,“我们没有必要把战争拖下去。我们的部队不能维持太久,而您也必须回去处理背后的许多麻烦,所以我提议,我们就依照当前的战线平分:中央山脉以北的土地归卡斯蒂利亚所有,而你们从萨拉戈萨夺走的土地也必须放弃,同时,马德里在内的周边地区将割让给我们,以哈拉马河与塔古斯河北岸为界。”
“即使是这样,丢掉的土地还是太多了。”马门用没有任何波动的语气回答道,试图再次让对方妥协。不过莱昂纳多在做出一次让步后,就不会改变主意了。
“不可能,埃米尔阁下。你很清楚,这些是我们现在实际控制的地区,凭你的军力,你根本无法夺回。山脉以北,我们把守着通道,你们便无法穿越;而马德里,我们又怎么可能放弃一个已经拿下的重镇”莱昂纳多又是嘲讽又是劝解地说道,“而且如此,您也不必支付任何战争赔款,我们就此结束纷争。卡斯蒂利亚成功击退异教徒,收复了大量失地,而您则能够从苦战中脱身,镇压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叛匪和外部势力——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您还不接受吗?”莱昂纳多说道这里张开了双臂,仿佛一位虔诚而又癫狂的信徒赞美着太阳,然后便语峰一转,“或者说,您想要更坏的结局?”
马门张口便想反驳,却发现这似乎还真是他能够应对当前困境的最好办法——他的部队被莱昂纳多的纳瓦拉近卫军打残了,如果这支精锐常备部队不返回,那么他可能还真的难以应对,至少是不能武力收复失地了;而且南方的其他泰法一直对于托莱多埃米尔国广袤而又管辖零散的土地非常眼馋,而那些地方的谢赫与豪强又蠢蠢欲动、试图削弱他这个埃米尔权力来为自己获取更大的利益,而这是马门要极力避免的;何况,山脉以北的领土还有从萨拉戈萨夺得的地区上基本都是穆扎赖卜人和正统基督徒,本来就是不太受他管控的地区,丢了也没有什么舍不得,虽然丢掉马德里周边让他很心疼,但如果能够将损失暂时控制在这个范围内也可以接受,日后他积攒了更强的力量后,自然也可以夺回。
马门的神情逐渐变得明朗起来。他最后看向了莱昂纳多,缓慢而郑重地说道:“那么,如果保持现状而结束战争,我可以接受。”说到这里时,莱昂纳多终于为那些听不懂阿拉伯语的卡斯蒂利亚贵族将领们做友情翻译了。听到对方同意接受和平,这些贵族领主脸上都露出了欣喜或是满意的神情。可能唯一一个露出不爽表情的,就是那位和莱昂纳多不和的奥维耶多伯爵了,毕竟莱昂纳多不仅仅在赌约上狠狠地羞辱了他一回,这次又在谈判上抢过了风头,显得他十分无能(莱昂纳多:没错,你就是一个无能的蠢货)。
“明智的选择,埃米尔大人。”莱昂纳多在翻译完之后,脸上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也更虚伪了,“这是属于我们这一代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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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5年8月15日,卡斯蒂利亚王国对托莱多埃米尔国的南征以双方名以上的维持现状、实际上的卡斯蒂利亚大获全胜告终。由于利用了重型火炮对于中世纪城防的碾压性优势,卡斯蒂利亚用了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便连破数座托莱多重镇,控制住了交通要道,然后包围、蚕食剩余的小片边缘地区,这场战争也被后世的历史爱好者们戏称为“人类史上第一次闪电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