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六章 业火
“主公,比叡山延历寺乃是佛门圣地,岂可在此擅动刀兵?更别提是提兵进攻?”在织田信长下达命令后,明智光秀第一个惊叫出声。一向重视礼节的他,此刻却坐在座位上直接开口反驳道,“主公要犯天下之大不韪吗?”
“什么佛门圣地,不都是一砖一瓦建出来的吗?有什么圣地?余的茅厕不也是一砖一瓦建出来的,怎么就不是圣地了呢?余要打,就是要打。敢挡在余面前的人,一个都别想有好下场。”然而,织田信长却非常坚决地下令道,似乎根本不在乎。
“主公!”明智光秀被织田信长的态度已经惊得说不出来了,结巴了好几下都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话。
不过这一次,不管是老成持重的丹羽长秀,还是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这些一向杀伐果断的宿老,甚至是池田恒兴、前田利家这些平日里没大没小,经常管僧人叫“秃驴”的武士,都站出来反对织田信长。他们知道比叡山延历寺对于日本的僧侣,对于全天下的佛教信徒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织田信长要进攻比叡山延历寺的举动意味着什么——这不仅是和本愿寺为敌,而是和全天下的佛教信徒为敌,而且是撕破脸皮的那种死敌。
他们都领教过一向一揆的厉害,自然明白兹事体大,不可以任由织田信长胡来。于是,全营帐内几十个重臣,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织田信长,却没有发现织田信长表面上面色平静,实则内心的怒火已经在不断翻腾。终于,织田信长忽然抽刀出鞘,狠狠地一刀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把桌案直接砍成了两半。哗啦一声巨响镇住了营帐内的武士们,大家瞬间噤声,有些恐惧地望向了织田信长。
“一天天的一天天的在这里嚷嚷些什么!”织田信长把武士刀随手往地上一甩,旋转着弹出去了好远,还险些刮到佐久间信盛的脚。他一只脚踏在桌案上,用手撑着膝盖,破口大骂道:“饭吃那么多,俸禄那么多,领地那么大,一点屁事都干不好!打长岛时被那帮秃驴打得落花流水,到了南近江让你们抓那些闹事的秃驴,就随便抓几十个来应付余!什么事情都干不来,你们以为余是好对付的吗?”
“护着造反的秃驴,护着石山的秃驴,现在还要护着比叡山的秃驴?你们都是秃驴吗?你们全家老小都是秃驴吗?你们是秃驴派来的细作吗?啊!怎么不说话啊!”织田信长越骂越生气,索性一脚把桌案也给踢飞了出去,然后走向了他的重臣们,脸对着脸一个个骂了过去,把口水喷了大家一脸。“秃驴秃驴,一个个都是秃驴!不晓得你们有什么好害怕秃驴的?他们长着两个脑袋还是有四只手啊?他们的佛经能变出铁炮来吗?变出刀枪来吗!那你们在劝谏个什么劲!啊?”
“主公!佛祖再上,您如此言语,是要遭天谴的啊!”明智光秀看到织田信长如此胡言乱语,已经气得双颊绯红,高声抗议道,“如果不诚心忏悔的话,死后是要堕入十八层地狱里去的啊!”
“佛祖算什么?地狱又算什么?”织田信长听到明智光秀的抗议后,怒极反笑,用轻蔑的口吻大声道:“佛祖法力无边,挨上两千铁炮的一轮齐射难道还能安然无恙吗?地狱小鬼再多,只要余有精兵强将,不是照样可以荡平一切吗?只要余够强,佛祖都要对俯首称臣!”
“你!你竟敢!”明智光秀被织田信长惊世骇俗的话彻底给震住了,连敬语都用不上了,伸出有些颤抖的手臂,指着织田信长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整体捧着本无用的佛经,一天天在那里念叨,自己却不以身作则,大鱼大肉,歌舞升平,娶妻生子。除此之外就是鼓动无知贱民闹事,凭空给余带来麻烦。讲究的都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信奉的也都是那套老掉牙的东西。”织田信长冷哼了一声,眼中划过一抹锐利,“这样一群腐朽的人,根本不配存在于这世上。反是挡在余天下布武道路前的人,全部肃清,一个不留!”
“传余军令,封锁比叡山,火烧延历寺。山上逃下的僧侣男女,无论老幼,一律处死!”
“我不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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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信长话音刚落,明智光秀就毫不客气地高声道。由于情绪过于激动,音调也变得尖利,隐约间能听出一丝是女人的感觉。站在明智光秀身侧的雨秋平心下一紧,生怕别人听出破绽。不过看起来,似乎大家都没有注意明智光秀失态下的音调变化,而是都为明智光秀捏了一把汗——在织田信长如此震怒的情况下直接顶撞织田信长,可是丹羽长秀和林秀贞都不敢做的事情啊。
“哦?”织田信长听到明智光秀的抗议后,脸上露出了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缓缓地转过身来,挑了挑眉毛,望着明智光秀气鼓鼓的脸和脸上浓重的妆容。就当每个人都好奇织田信长接下来会说什么的时候,刚才还微笑着的织田信长,忽然猛地从腰间抽出刀鞘,狠狠地一把就往明智光秀的脸上甩去。明智光秀措手不及,被直接狠狠地集中了头部,一下子被打倒在了地上。片刻后,脸颊和嘴角就开始泛出血迹。
“还有谁不奉命?”织田信长几乎用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用刀鞘指着明智光秀的身体,对着其余的家臣们厉声大吼道。众人一下子全部都被震住,面面相觑地怔在那里,背上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打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众人都愣住的时候,雨秋平却忽然越列而出,蹲了下来,把倒在地上的明智光秀扶起来了一点,靠在自己怀里。
“不准扶他!”织田信长看到雨秋平居然当着自己的面来扶自己刚刚打得人,再次愤怒地大吼道。然而,雨秋平仿佛没听到一般,却自顾自地掏出了手帕,开始帮明智光秀清理伤口。
“哦?”织田信长看到了雨秋平的表现,脸上再次露出了微笑,右手缓缓地抬起了手中的刀鞘,对着雨秋平笑着问道:“莫非你也要抗命?”
雨秋平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织田信长的双眼。
“山上的有几千人,除了与织田家为敌的宵小外,还有无数无辜的僧侣百姓。”
他对着织田信长说了这句话。
濑名殿下以死换我一命,是想让我做个匡正乱世的好人,而不是同流合污的懦夫的。
他对着自己的心里说了这句话。
下一秒,不出所料,刀鞘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织田信长的怒吼:“你们两个都给余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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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雨秋平和明智光秀并肩站在山下的一个亭子里,五味杂陈地看着燃起熊熊烈火的比叡山,和陷入一片火海的延历寺。山上哀嚎声、求救声不断,浓烟滚滚,即使在夜里也是那么清楚。
比叡山的根本中堂,三王廿一社,灵塔、僧舍、灵社、经文卷宗,不知道有多少珍贵的文物要葬送在大火里,也不知道要有多少无辜者要死在今晚的人间炼狱中。
而正在执行杀戮命令的,是除了雨秋平、,明智光秀所部的所有织田军。他们到最后,还是屈从于织田信长的命令,对无辜者大下杀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
距离太远,雨秋平看不清山上的情景。他只知道,在每一次忽明忽暗的火光后,都会有无数冤魂丧命刀下,会有无数的孩子失去父母,无数的妻子失去丈夫,无数苦心钻研佛法的僧人在提着带血武士刀的武士面前惊慌失措。
他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见不得屠戮无辜的青年了,十几年的乱世经历已经让他能够忍受痛楚,却依旧不能让他的心麻木,像那些正在山上执行命令的武士那样麻木。他不知道,是因为他本性善良,还是因为他前世的教育为他打下了人性的烙印,亦或是今川义元、濑名氏俊、今川枫、竹中重治这些他所珍视的人对他的期望所致。
站在他身旁的明智光秀并没有和平时在公共场合那样,化着遮掩面孔的浓妆,而是素颜示人。因为雨秋平早已知晓她女子的身份,多做掩藏也没有意义。不过,她身上的衣服,却依旧是武士的服饰。精致白皙的面庞上,由于刀鞘留下的血痕格外得惹人怜惜。
“谢谢你。”明智光秀忽然没来由地轻声开口道。这声音细若蚊呐,若不是仔细去听,雨秋平都差点没有听见。
“为什么突然道谢?”雨秋平愣了一下,低声问道。
“因为你站在我的边上陪着我。现在是,刚才也是。”明智光秀眼眸流转,望了雨秋平一眼,低声倾诉道:“刚在在大营里,我被打到在地时,我真的很害怕。我怕的不是主公继续惩罚我,殴打我,我怕的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反抗这样的暴行。幸好有你在,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让我知道,同情天下无辜百姓的武士,不止我一个人。”
“所以…”明智光秀顿了顿,再次望向了雨秋平,眼眶也微微有一些湿润,“红叶,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