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玄离开迎宾台后,皇帝曹丕便来到式乾殿,以接见司马懿、陈群二人。
“仲达、长文,久等了。来人,给两位爱卿赐座。”
曹丕一进偏殿,便看到了那两位似乎永远都不卑不亢、处变不惊的故人兼重臣。
不知为何,曹丕突然回忆起了诸多少年往事。
那约莫是十数年前,自己尚与四弟子建争夺魏王太子之位的时候。
自己虽为嫡长,但父王却偏爱才气纵横的子建,非但安排了杨修、丁仪等名门才子作为羽翼,以辅佐子建,还将冀州名门大族的清河崔氏女子嫁给子建为妻。
而自己,却只娶了袁绍之子袁熙的寡妇,也就是叡儿的母亲,自己的故甄皇后。
父王的偏爱,曾经让他一度疯狂。
幸好,也有那么一群故人,以及兄弟,总是誓死拥戴自己的。
当年的自己,也一直在奋力拼搏着,自己终于招揽了足以抗衡甚至碾压子建的羽翼。
自己的东宫,有号称“四友”的司马懿、陈群、吴质、朱铄;也有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的子丹、文烈、以及伯仁。
就这样,在这样一群人的鼎力扶持之下,在自己的努力拼搏之下,自己终于当上了魏王太子,又当上了魏王,最终,还成为了大魏的皇帝!
“无论如何,臣等,都会誓死拥戴太子的!”
无数次的噩梦,曹丕无不都是被他们当年这句真挚的誓言所唤醒的。
“陛下,请用茶......”
不多时,两位侍者稍作打扫、也已经奉上了茶水,布置好了坐席。曹丕这才收起了缥缈的神思,稍整衣襟,随手端茶啜饮起来。
“对了,仲达,长文,你们今日前来,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朕说?”
“启禀陛下,臣等今日前来,主要有四件事,想请陛下指教。”
司马懿一揖而拜,缓缓言道。
“仲达请讲。”
“陛下,第一件事,近日,蜀中郎将邓芝出使东吴,陈述蜀吴二国,共为唇齿,并游说孙权,让其联合抗魏,甚至妄言道,如此进可兼并天下,退可鼎足而立;且蛊惑孙权道:若吴委质于魏,魏必求太子内侍,不从则奉词伐叛,蜀亦顺流而进,江南非复吴国所有。”
曹丕眉头紧皱道:
“孙权如何说?”
司马懿回答道:
“权默然良久,只说了四个字:君言是也。”
曹丕沉默不语,心中不禁想道,这诸葛亮果然不是什么善类,时势还是看的清楚啊。
“朕知晓了。还有何事?”
司马懿继续言道:
“另外,孙权令其安东将军贺齐,督蜀降将糜芳等突袭我蕲春郡,我军虽然抵挡住了吴军,但吴军却……却生擒了蕲春太守晋宗!”
关于这件事情,曹丕早就通过校事府的消息得知了。因此此刻他显得比较冷静。
不是他不想发兵征讨东吴一雪前耻,而是他才刚刚兴师动众,组织了三路伐吴之战,国库损耗严重,因此暂时无力再组织大军主动进攻东吴了。
再说,这晋宗原本就为吴国降将,因帅众叛吴降魏,这才做了蕲春太守。如今被孙权抓去,也不是什么大的损失。
“第三件事呢?”
“启禀陛下,第三件事,乃是蜀汉监州郡耆帅雍闿,袭杀蜀太守正昂,又执太守张裔,意欲作乱。且闿使蛮王孟获连结诸夷,诸夷皆叛蜀,又联合牂柯太守朱褒、越巂夷王高定等人一同起兵。不知陛下如何裁处,是否要起兵趁此良机讨伐蜀汉?”
曹丕略一沉吟,他觉得巴蜀,乃是小患,不足为虑。且此时,国库空虚,三军疲惫,大魏,真的需要好好休整一下了。
曹丕回复道:
“不必征伐,蜀将自乱矣!”
陈群见曹丕表了态,于是开始说起了第四件事:
“启禀陛下,另外,今日西域诸王前来奉献朝觐,陛下难道,不想借此,打通西域,以弘扬国威、复通商道吗?”
陈群是一个想法很多也有才能的人,虽然如此,但他天生有些木讷,并非如司马懿这等聪敏之人,因此他的脸上,总是一副苦思冥想的表情。
“那么,长文有什么想法?”曹丕点了点头,此事的确是一件大事。商道一通,于国有百利而鲜有一害,因此的确需要尽快解决。
“陛下,臣仔细思虑,认为此事主要有三。”陈群在说出观点之前,仍会再思考一遍自己的话语有无不妥,他小心翼翼的继续说道:“其一,便是好生款待宴请此次前来朝觐的鄯善、龟兹等国王;其二,便是增派西域长史府的相关有司;其三,则要事先在洛阳城中挑选合适的地点,寻找好的工匠,以提前营造将来的互市场所。还请陛下,圣裁。”
“嗯......”曹丕闻言,点了点头,他稍作沉吟后,抬眼望了望神情紧绷的陈群,笑道:“长文言之有理,只是,这负责相关事宜的人选,长文可有想法?”
“额,这个,臣尚未有好的想法。”陈群不自觉的搓了搓手,他望了望侍立一旁的司马懿,继而言道:“为此事,臣专门前去寻访过仲达,他应该会有较好的对策。”
“不妨说来听听。”曹丕笑了笑。这个长文,还是和当年一样,自带三分憨气。
“启禀陛下。”司马懿轻抬虎目,波澜不惊的望着皇帝:“臣以为,负责西域京都事务者,可委派大鸿胪崔林着手;此外,可效法前代,在西域重置西域长史与戍己校尉,以监察抚慰西域诸国;至于宴会事宜,陛下可任意委派。”
“好。”曹丕欣慰的笑了笑,继而言道:“朝中大臣,如若都能像仲达与长文一样,能够真正的为朕分忧解难,那就好了。”
“此乃臣之本分。”陈群躬身言道:“陛下为何突发此感慨?”
“没什么。”曹丕揉了揉太阳穴,嘴角依旧含着笑,他轻声道:“只是,想起了些许,当年,和你们在东宫的陈年旧事,竟是有些怀念。朕记得,当年呐,朕的朋友当中,就属子丹、季重【吴质之字】、还有彦才【朱铄之字】他们三人互相最不对付,常常啊,在我面前都能吵起来,哈哈哈。朕登基以后,怕他们天天吵架,就特意安排季重去了幽燕、安排子丹去了雍凉,后来文烈、伯仁也各自镇守一方去了。要不是还有你们两个、和彦才在京城,朕可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啦。”
曹丕想起了当年的趣事,有些忍俊不禁。
“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少年意气,嬉笑怒骂自然无妨,而今,大家却都是国家上将、大魏鈞衡,切不可再互生龃龉啊。”
“无论如何,臣等,都是会誓死辅弼陛下,守护大魏的!”
一如当年的誓言一般,司马懿与陈群二人再次许下了这样的誓言。
曹丕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恍惚,一向不爱笑的皇帝,今日居然再次欣慰的笑了:“季重、子丹、伯仁、文烈他们离得远,彦才每日忙着统帅禁军、护卫京城、你们两个也天天忙的焦头烂额,也不知多少年,没有一块好好聚一聚了......”
“臣今夜便和仲达去邀请中领军,叫上他,改日一同前来拜访陛下。”陈群一向感性,见曹丕发了这么多的感慨,竟然有些泫然欲涕。
“好啊!”曹丕笑道:“可不要忘了带上府中好酒,这宫中御酒虽好,朕却也喝的有些腻了。”
“对了陛下,迎宾大礼已毕,不知甄城侯、鄢陵侯他们,何时归国?”司马懿目光如炬,给人一种仿佛能够洞察一切的感觉。
一想起四弟曹植,回忆起当年夺嫡种种的曹丕,心中竟多了一丝怨恨。
“听说,甄城侯夫人临盆在即,朕看,就不必让他滞留宫中参加宴会了,还是,尽早回封国去吧!”
“是。”此刻,陈群竟是感到了一丝恐惧。
他知道,甄城侯,此处入京城,还尚未来得及与卞太后母子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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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北岸,长亭之上。
夏侯玄遥望着眼前汤汤而过的洛水,神似缥缈。
师父的音容笑貌,就好似还在眼前。
“师父,您说,您什么时候给我们找个师娘啊,每次来您府上,都拿些不好吃的东西来搪塞我们,要是师父找了师娘,就可以每天给我和羲弟做好吃的啦。”
“你这个小兔崽子。”
那日,于圭就这样戳了一下夏侯玄的小脑瓜,他的笑容,似乎永远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戚。
“父为南冠客,子岂能为俏郎君?”【注1:南冠,代指南边的囚徒。】
“那,是不是于老将军回来了,师父就会给我们找师娘啦?”
于圭笑了笑道:“也许吧。”
一阵南风吹来,夏侯玄不禁打了个冷战。不知是因为倒春寒,还是因为那风,刮碎了脑海中师父的言语。
远处,两人两骑,正在南渡的船只之上,回首北顾。
“君侯,走吧,看来,陛下此次,是铁了心不让您与太后相见了。”
“走吧......”
那被扈从称之为君侯的青年贵人,一顶玉冠束发、两鬓长髯飞扬,玄色斗篷在南风的吹拂下,不停的翻飞着。
遥遥望去,就好似神仙中人一般。
此刻,他依旧回首望着,浩浩汤汤的洛水、以及不远处的赫赫皇城。
“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君侯?”
“洛水之神。”曹植微笑着回答道。
“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扈从虽不相信什么女神,但仍不愿冷了君侯的心。
曹植望着那越来越遥远的皇城,不禁泪眼婆娑。
曹植一字一句,对那扈从言道: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
“这般美人,真是世间少有......”那扈从也不禁有些怅然失神。
曹植眼含热泪,继续诉说着他内心早已应该死去却仍未死去的理想: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解玉佩以要之。......”
“那,女神,有没有接受君侯的玉佩?”扈从就好像在听着应该离奇的故事一般,他也深深陷了进去。
此刻,曹植居然泪流满面: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那,女神既然接受了君侯的玉佩,何以,又要消失不见.....”
远处的洛阳城,已经快要看不见了,但却依旧还在曹植的眼前,此刻的曹植,心中已然复归平静,他继续轻声吟诵着那虽只属于自己、却光耀于千秋的篇章: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人神,终究殊途。”
“是啊,才子与君王,也终将殊途。”
过了良久,夏侯玄依旧望着那已经快要消失不见的身影,仔细聆听着那若隐若现的悲歌。
一如那篇章之中所说一般,怅盘桓而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