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黄初七年的盛夏,才刚刚年过不惑的皇帝曹丕溘然崩逝在了嘉福殿,谥号文皇帝,安葬在了首阳帝陵。
首阳陵位在洛阳外城东边的邙山旁边。此处离曹丕生前挚友——昌陵悼侯、故征南大将军夏侯伯仁的新墓,距离并不是太远。
原来的昌陵乡侯府,此刻已然换上了写有“昌陵侯府”四个鎏金隶书大字的牌匾,但此刻,府内早已不复往日的欢喜热闹,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萧索孤寂。
算算日子,距离家主夏侯尚逝世之日,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
自古以来,父母至亲离世,人子都要结庐守孝整整三年。
每个人降生到这世上以后,三岁前几乎都是没有意识、无法自理的。父母往往会形影不离的照看孩子整整三年。
为期三年的服丧守孝,不仅仅是为了追思回忆,也算是对父母的一种报答。
当初的少年,在经历了诸多事情以后,也已经成长成了坚毅的大人模样。
夏侯玄如今也已整整十八岁了。
如今的他承袭了父亲昌陵侯的爵位,已成为了新的一家之主,整个夏侯家族的重担,已经落到了他的肩头。
没来由的,一身丧服的夏侯玄,想起了前朝末年的那首儿歌: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
邙山上的这片太白原,这条金谷水,不知已经埋葬了古来多少王侯将相的尸骨。
前汉自光武中兴,定都洛阳后,已有五位皇帝葬在了邙山。
其中自然也包括埋葬光武帝本人的原陵。
除此之外,冉耕,吕不韦,樊哙,班超,贾谊,邓晨,邓骘,祭彤,刘宽,樊崇等等数不清的前代名臣名将、名盗名贼,也全都葬身在了此处。
想当年,光武帝刘秀剿灭群雄,击败王莽,硬生生再次光复了大汉河山,可转眼间,二百余年转瞬即逝,取代汉朝的大魏一朝首任天子也已经归葬到了邙山。
夏侯玄抬眼望去,只见座座依山傍水的坟冢,环绕着一园千柏的汉家陵阙,眼前的壮阔景色真可谓风光奇绝,然而夏侯玄却无心欣赏眼前众柏成像的奇妙景色。
这一年来,他的心智已更加成熟,他的内心,早已变的如同平湖净水。
望着眼前连绵不绝的山势,夏侯玄脑中忽的一闪,想起了一个来自民间的故事:
传说,在很久以前,西域之西的昆仑山上,居住着一个得道的老道士,老道士有两个小弟子,师徒三人一起在一个仙洞里修行。
有一天,老道指着洞中的一口大鼎,对两个弟子说道:
“为师今日要去拜会道友,这口大鼎里所煮的,乃是为师从东海之滨抓来的一条妖蟒,这条妖蟒力量非凡,只有在这口大鼎中煮炼够了时辰,才能被彻底制服,你们俩人一定切记,鼎下面要不时的架上桃木柴禾,鼎内也一定要不时地加水,否则妖蟒出世,必定为祸一方,千万切记,切记!”
老道士说完,见两个弟子满口答应,这才乘骑仙鹤飞去访友了。
两个弟子唯恐走脱了妖蟒,有负师父嘱托,不敢怠慢,于是就开始轮流昼夜不息的给大鼎下架起了桃木柴,给鼎内加起了无根水。
就这样,自老道士下山,已经一晃过去了几百年,可是两个弟子还是没能等到师父返回。
两个小弟子虽然也是得道之人,耐心也不错,但毕竟道行尚浅,时日已久,也不禁有点着急了。
一天,大徒弟对二师弟说:
“师父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回来,看这条妖蟒已被蒸煮了数百年,想来法力已弱,即便不加柴水,应该也无法逃脱了,我俩困守深山这么久,何不乘机下山好好玩耍一番?”
小师弟也早有此意。于是,俩人便把火生得旺旺的,在鼎里添满了水之后,开开心心的下山去了。
一路上他们虽然玩得开心,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放心不下师父交待的事,心有感应的二人怕误了事,于是在一家酒店买了些酒肉之后,便匆忙赶回了山上。
果不其然,最可怕的事情依旧还是发生了,只见鼎底的火早已熄灭了,鼎内的仙水也早已冷却,那黄蟒已经不知所踪!
师兄弟二人慌了神,急忙沿着那妖蟒所留的痕迹追踪而去。
二人追踪不久,立即便发现那黄蟒正向东海的方向逃窜而去,而妖蟒所走过的地方,则留下了一条黄色的水道。
二人慌忙沿着黄泥水道一路追赶而去,不料被黄蟒发现了行踪,黄蟒又急忙改道向北面奔去。师兄弟俩也赶忙抄近路去围追堵截,妖蟒一见,又是乱拐一阵,最终再次朝着东海的方向奔去了。
民间的老人常说,这条妖蟒当年七拐八拐所留下的水道,就是今日的九曲大河。
不久后,那神仙师父终于回到了昆仑山仙洞,可他一看,这才发现大鼎底下的仙火早已熄灭多时,而那大鼎里的黄蟒也早已不在了。
他急忙呼唤两个小弟子,可是也无人应声,这位仙长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长叹了一声骂道:
“两个小子放走孽蟒,看来它又要祸害人间了!”
于是这位仙长立即骑着座下仙鹤急忙向东追了去。
两个小弟子一直追到天黑,眼看着妖蟒已经逃进了东海,无奈之下更无他法,正想稍作休息时,师父终于骑鹤赶到了此地。
师父大喝一声道:
“孽障!你俩不慎放走黄蟒,给人间留下了洪水灾害,万物有轮回,孽因必有果,你俩就永远守着这条水道吧!”
说完,师父含泪施法,将自己心爱的两个小弟子变成了两座大山,永远守在这水道的两边。
后来,人们就把这条黄蟒留下的黄水道叫作河,把两个小弟子变成的山叫追蟒山。
再后来,大河南岸的人们觉得追蟒山不怎么好听,这才将此山改叫了邙山,邙山这个名字,也就一直沿用到了今天。
这是他儿时所深信不疑的传说。
夏侯玄想到此处,不禁自嘲一笑。所谓道法,乃是前朝张陵于鹄鸣山所创的。
时至今日,还有江南龙虎山张鲁的后人传承着道门。
但张氏道门创立至今,不过数十年而已,几百年前又哪里来的老道士呢,此民间奇闻自然是杜撰无疑的了。
可是有那么一刹那,夏侯玄倒是十分希望这些传说是真的,说不定父亲他只不过是去天外与哪位仙长神游去了,也许过些年又会回来呢……
但夏侯玄清醒的知道,这个想法是多么的荒诞与可笑。
夏侯玄念及此处,心中顿时又想起了黄初二年的那个初春。
那一年,刚要赶赴荆州上任的父亲,将他心爱的“素质”宝刀放到了自己的手中。
夏侯玄明白,父亲的意思,是要自己继续守护夏侯氏,守护大魏。
掌有利刃者,必以此来守护身后之人,身后之家,身后之国。
那一年,自己不过是一个九岁孩童而已,可如今,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已经是新帝的太和元年了。
西风萧瑟,迎面吹来。吹动了他素白的衣襟。
只不过,如今这素服之下的身躯,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瘦小单薄的身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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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太原郡,晋阳县。
文皇帝的至交好友——振威将军、河北都督吴质吴季重,此刻神思恍惚,心中更是哀痛无比。
明明乃是炎夏六月,可是他的内心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辛辛苦苦辅佐的五官中郎将、他苦心追随的魏太子、他的魏王、他的陛下,终于还是离世而去了。
此刻,他宛若一尊泥塑木雕一般,呆呆的端坐在檀香木案前,眼前的纸笺,与他惨白的脸色相映成辉,而他手中的狼毫管,也在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他回忆起当年,文皇帝还是五官将的时候。
某一日,五官中郎将府上,子桓他摆下酒宴,大会宾客三十余人,擅长算命看相的神相朱建平也在席间。
酒过三巡后,子桓一时兴起,举着酒杯,笑着让朱建平给他看相,顺便还问起了他年寿的多寡。
朱建平的回答,吴质现在都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他记得朱建平当时是这样说的:
“将军寿数可至八十,但四十岁时会有一场小厄,愿将军谨而护之,多多保重!”
吴质想起当年的事情,竟不禁含泪痛哭了起来。
他哭着哭着,忽然嘴角又牵扯出了一丝苦笑。
文皇帝这些年来,昼间处理政务,夜间也舍不得休息,不是与妃嫔行乐,便是彻夜赋诗作文,饮酒欢宴。
想到这,吴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年朱建平所说的寿当八十,说的是八十年的白昼,而常常彻夜通宵的文帝,明显是早早耗尽了自己的时光!
吴质又回想起了当年武皇帝攻克河北,重建南皮城的时候。
那时的天下,已经无人再能与武皇帝争锋。
当年的五官中郎将子桓,还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弱冠青年。
彼时的子桓,与曹子丹、曹文烈、夏侯伯仁、朱彦才、陈长文、司马仲达,还有自己等七人,终日在南皮交游,打猎饮酒,赋诗作文,击剑纵马。
南皮之游,是他们七个人足以珍藏一生一世的美好时光。
那时的自己,尚且还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侠气。
思虑到此,吴质的心中又是一阵悲凉凄苦。
众人之中,朱铄朱彦才、夏侯伯仁两个,也已经随文皇帝溘然长逝了。
即便自己与朱铄性情相冲,但直到朱铄不在人世,吴质才感到了一阵故人不再的孤寂哀伤。
吴质从案头拿出了曹丕当年写给自己的亲笔信,用模糊的泪眼看了起来:
“季重亲启:......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
弛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
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
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
方今蕤宾纪时,景风扇物,天意和暖,众果具繁。
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
今遣骑到邺,故使枉道相过。行矣自爱,丕白。”
【注一:此乃曹丕所作《与吴质书》原文引录。】
吴质看着看着,不禁又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是为文皇帝的惊世文才而笑。
世人皆言雍丘王曹植的文才盖世无双,可在自己的眼中,文皇帝此篇文作之份量,决计不在曹植之下!
这就好像吴质认为,自己的才能绝不在陈群陈长文之下一样。
想当初,太子初登魏王王位,还勉励自己道:
“南皮之游,存者数人,烈、丹龙飞,或将或侯。今惟吾子,栖迟下仕,从我游处,独不及门。……路不云远,今复相闻。”
当初,曹子丹、曹文烈二人亦与自己俱伴随文皇帝交游南皮交情深厚。
文皇帝登上王位之后,曹真、曹休二人亦以宗亲受爵封将,而自己却没有立即升官,只是个小小的长史。
就在吴质以为自己被挚友遗忘的时候,文皇帝写下了这封信专门宽慰起了自己。也就是在这时候,吴质才明白这个本来刻薄的皇帝,心中也存着一份对自己深厚的友情。
不久之后,文皇帝代汉受禅,成为了九五至尊,他果然没有辜负昔日的诺言,自己也终于得以拜将封侯,与曹真曹休一样执掌兵权,开始镇守一方了。
可是如今......
吴质不禁再次苦笑了起来。
此刻的吴质,伤痛的不仅仅是曹丕的崩逝。
他更伤痛的,是亦心腹亦亲友的自己追随了文皇帝一生,到头来,却终究没有像曹真、曹休、陈群、司马懿四人一样成为文皇帝的托孤大臣。
难道自己终究不是文皇帝最信任的人吗?
难道自己这些年的骄横让故人失望了吗?
吴质似乎不愿再思索下去了。
他用衣袖擦干了脸颊的泪珠,提起狼毫,写下了这首即将流传百世的《思慕诗》:
“怆怆怀殷忧,殷忧不可居。徙倚不能坐,出入步踟蹰。念蒙圣主恩,荣爵与众殊。自谓永终身,志气甫当舒。何意中见弃,弃我归黄垆。茕茕靡所恃,泪下如连珠。随没无所益,身死名不书。慷慨自僶俛,庶几烈丈夫。”
正如武皇帝曹操诗中所说的那样: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
他的挚友,他的陛下,终于还是和自己阴阳两隔,彻底的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