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至中原,已是仲秋之末。
北风萧瑟,迎面而来。簌簌的落叶,也已一片一片开始慢慢飘入寒光粼粼的洛水。远处大道的尽头处,依稀可以望见洛阳城十二门的津阳、宣阳、平昌、开阳,南四门。
寒风抚动着于禁的白发,吹的他眼酸欲泪。三年如同三世,自己终于又回到了中原故土。
只是,新都已建,故人已逝。一切,早已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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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陵乡侯、夏侯府。
东堂,鹤鸣轩中。
少主夏侯玄正仔细端详着一张精致的地图。
这是他去年专门从舅舅那里讨来的西域全图。
身为将门之子,对于兵略战法,他还是耳濡目染的不少的。
“阿玄阿玄!”
一向恬静的曹羲,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他甚至没有敲门,就这样直接闯进了夏侯玄的鹤鸣轩。
“阿玄,怎么办!今晨从西域传来的军机邸报,说是西域杂胡治元多、卢水、封赏等人举兵反叛,还决水灌了显美城!”
夏侯玄自然知道这件事情。而且他也已经做好了一个初步筹划。
他也明白,曹羲担心的不是舅舅平不了这些杂胡,他担心的,是杂胡叛军居然决水灌了显美城,要知道,显美城可是西域的地方的必争之地,如今被治元多等人占据,恐怕有些棘手。
但夏侯玄却只是微笑不语。曹羲急坏了,他继续追问道:
“阿玄,表哥,我知道你一向主意多,快帮我想想办法吧,我,我不能让父亲和大哥出事!”
夏侯玄望着曹羲急怒的样子,忍俊不禁,他笑道:
“好了,莫要担心,你来看!”
夏侯玄展开眼前的地图,以手指图道:
“羲弟,你来看,此处,即是显美城。胡人灌水攻城,看似占据了此有利地形,可实际上,他们只是白白耗费了自己的体力而已。一场决河下来,就算再有战斗力的军队,也需要修整,再有利的地利,也需要人来把守。如今他们自损体力,面对舅舅的大魏精锐,你说,结局会如何?”
曹羲听了这话,顿时放心了不少。
——
皇帝看了邸报,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对侍立一旁的散骑常侍荀纬与卞太后之侄卞兰笑道:
“昔日,前朝隗嚣反汉,引水灌略阳,而光武因其疲弊,进兵灭之。今西域胡决水灌显美,其事正相似,破胡事今至不久矣。”
“臣等恭贺陛下,福泽绵延,预祝镇西将军,早日凯旋!”
洛阳内城,平陵侯府。黄昏已过,天幕已微微泛蓝,皎冷的月牙也渐渐显得清晰。
门外石狮子旁,夏侯玄和曹羲两个双双望着幽蓝的夜幕,还有稀疏的寒星,此刻正发着呆。
“阿玄啊,还有两三月,就要过年了。”
“是啊,怎么,这么快就惦记着年宴上的佳肴了呀。”
“不是。”曹羲皱皱眉头:“我想我哥了,还有我爹。”
“是啊,年关将至,他们快回来了,快了快了......”夏侯玄伸手触了触腰间冰冷的‘素质’,他还记得父亲南下的那天,这寒气逼人的利器,都似乎被父亲手心的温度所浸润。
“对了,徽儿她去哪里了呀,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曹羲不由得向远处望去。
“顾管事说,她午后就去南市了,这丫头,这几个月,肯定又花了不少钱。”夏侯玄突然对着曹羲斜眼笑道:“怎么,这么关心我妹妹呀。”
“可不要胡说......”曹羲刷的一下,脸红了起来,小声的辩解着:“我......”
曹羲话未说完,远处便传来呼喊声:“二小姐......你慢一点儿。”
只见十数个夏侯府上的仆人正手提着各种包裹物件,疾步在后面追赶着夏侯徽,而夏侯徽则像是一阵风一般,沿着街道一路冲向了家门,不一会儿便到了哥哥与表哥的面前。
“你这个疯丫头。”夏侯玄看着气喘吁吁的夏侯徽,忍俊不禁的笑骂着:“出门不乘辇轿,还满大街的跑,哪里有个小姐像你这样的呀。”
“辇车多麻烦,还不如我跑得快呢!”小姑娘一边笑一边说道:“再说那么沉的轿子,让下人们抬着多累呀。”
顾管事早就听到府门外的笑声了,此时他缓步出了府门,果然看到几个孩子在外面有说有笑,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顾管家,名叫顾霆,与家主夏侯尚年岁相仿,为人谦虚谨慎,温柔谦冲,不管是对上对下都是十分随和的,因此孩子们都亲切的唤他‘顾叔’,就连家主,也会尊称他一声‘顾大哥’。
“少主,小姐,晚饭已经备好了,快回去用饭吧,不然饭食都凉了。”
“多谢顾叔。”夏侯玄一边弹着曹羲的脑门,一边笑着说道。
“好哎好哎!”疯玩了一天的夏侯徽早就饿了,她微笑道:“羲哥哥,不如你也留下来一起吃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聊天儿啦。”
“嗯。”曹羲羞涩的笑了笑:“好啊。”
“臭小子,我这个做哥哥的话你不听,徽儿的话你就爱听!”夏侯玄又笑着弹了弹曹羲的脑袋。
“哪里有......”曹羲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红晕。
顾管家看着三个可爱的孩子,脸上也挂上了温暖的笑容。
平陵侯府这道院墙,似乎是有什么魔力一般,凛冽的秋风过了这道墙,竟也变得温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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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中幽草清新,天有凉月星明。
“哥。”夏侯徽捧着下巴,望着漂亮的月辉:“记不记得咱们三个小时候,就喜欢在这儿数星星月亮。”
“小时候......”夏侯玄不禁笑了起来:“难道你已经长大了不成,再说了,如果数星星到还有可能,数月亮的话......哈哈哈哈!”
“哥,你又欺负我!”夏侯徽说着摆出了一副假装生气的样子。
“我也记得呢。”曹羲亦抬头望着繁星出神:“每年开春,咱们三个还总是一起放纸鸢,记不记得?”
“当然。”夏侯徽望着远处一颗高高的大槐树:“前年我的一只小朱雀纸鸢,就挂在那颗树上,下不来了。”
“要不。”夏侯玄呼的一下就从石凳上跳了下来,他心血来潮的提议道:“我们今夜就去放纸鸢如何?”
“好啊好啊!”夏侯徽十分兴奋的喊道:“正好我今天在南市上买到了一只!”
三人说走就走,一路欢呼着就来到了宣阳门大街之上。
夏侯玄更是带上了他的另外两个小伙伴:白雀和阿摩。
洛阳长街上,游人早已归家,青石大道上,尽是如雪的月华,如水的凉风,以及,无忧无虑的笑声。
那年的洛阳,白驹苍狗、线引彩鸢,多年后回想起来,竟是那么的美,如同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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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
石街上满是被寒风吹落的枯叶,不时的,还有枝头残余的叶子,如同逝去的蝴蝶,翩翩陨落。
洛阳城的冬,寒冷依旧,繁华依旧。
“下雪了,下雪了......”远处不知是谁家的孩童,正在追逐着漫天的雪花,只是那雪花,还没有落到手心便已经融化了。
黄昏后的洁白雪地上,倒映着天穹的颜色,泛出薄薄的幽蓝之色。洛阳新都的第一个年关,人们欢庆的气氛,明显盖过了国丧期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寂。
洛水北的南市上,此刻竟比平时更为繁华。客居洛阳的他国商贩,也尽量吆喝着,想多卖出一些吴绫蜀锦,给家中的妻儿添置些好的衣食。
怀抱小犬的少年,此刻正在人海中穿梭着,本来怕带着‘阿摩’不方便,将它关在了自己房中,哪知被它一不小心溜了出来,夏侯玄无法,只得抱着它一起来逛集市了。
“玄儿......你慢点儿走啊......”身体尚未恢复好的于圭,自然追不上少年的步伐,他只能随时呼喊着少年的名字,避免彻底走散,不过转念一想,这洛阳城,夏侯玄怕是比自己还要熟悉,因此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呵斥之声:“让开!快让开,不要撞坏了我家君侯的年货!”
一看对方就是贵族家丁,街上的行人只得纷纷向后闪避退却,这一退不要紧,只是本来自然走动的众人一下子如潮涌动,让夏侯玄怀中的小犬受了惊吓,被吓坏了的阿摩就这样径直飞出了少年的怀抱,消失在了茫茫的人群之中。
“阿摩!”夏侯玄见阿摩走失,急忙从人潮中向前挤去,不料这一挤却一头撞到了一名贵府家丁身上,那年货顿时摔洒了一地。
“你是聋了还是瞎了,没听见我让闪开吗?!”那名贵族家丁登时朝着夏侯玄怒吼了起来:“撞坏了我家侯爷的年货,你担待的起吗?”
“对不起!”夏侯玄急着要去找小狗,也不想多做解释,道了歉就要朝圈外跑去,却被一家丁一把扯住。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那家丁恶狠狠的叫嚷着,不一会儿,夏侯玄与家丁周围就围满了行人。
“算了吧。”一个老农夫见那些家丁不依不饶,于是劝解道:“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滚开!”老人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那家丁一把推翻在地:“老东西,你管得着吗你,要你管!”
“住手!”未待夏侯玄发作,一个穿着华丽的八九岁男孩挤进了人群,怒喝家丁,旋即便将那老人扶了起来。
“小侯爷......”那几个家丁见到自家少主,面面相觑,急忙辩解:“这个野孩子撞坏了咱们的年货,小的们只是教训他一下......”
那男孩也不理会,只是转头看了看夏侯玄,突然惊呼道:“夏侯哥哥,是你呀,上次一别,没想到这么长时间才见到你!”
“你是......”夏侯玄一时倒是没有认出来,过了一小会,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甄城侯曹植家中的二公子:“你是小曹志!你都长这么大了呀!”【注一:曹志,字允恭,曹植次子。】
“原来......原来是......夏侯公子......”那几个家丁早就慌了,急忙跪地求饶:“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滚吧!”夏侯玄最是厌恶这种小人嘴脸,此刻也不愿多听他们说一句话,冷冷的骂了一句,那几名家丁如临大赦,立刻一溜烟的离开了这里。
甄城侯为人潇洒大度,可是夏侯玄实在是没想到,府中下人居然是这幅嘴脸。
“对了小曹志,你怎么也来京城了,我都好几年没有见过你了。”夏侯玄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发现对方果然长高了不少。
“过几日就是立春朝会了,我爹来会节气,参加迎气之礼,所以我也就跟着来啦。”曹志正说着,只听得一方传来了一阵呼声,曹志叫道:“哎呀,不好了,我爹派人找我了,我该回去了,夏侯哥哥。”
【注二:会节气,魏有诸侯藩王朝节的制度,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个节气之前,藩王都会聚京师参加迎气之礼,并举行朝会。】
夏侯玄点了点头,目送着曹志离去。
“玄儿......”于圭找了半日,终于发现了夏侯玄的所在:“好小子,终于找到你了。怎么了?”于圭发现少年若有所失的样子,不禁问道。
“阿摩不见了......”
大街上购买年货的行人也渐渐稀疏,而小狗也已经不知所踪。于圭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回去吧,也许明天,它就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