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天色已晚,你怎么还不去歇息,明日我等说不定会与司马懿有一场恶战,你若是精神不济,三军又怎能奋勇杀敌呢?”
不知何时,曹羲来到了他大哥的身后。
他从未见过从小风光无限的大哥有过如此落寞孤寂的模样和背影,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大哥。
曹爽一听三弟曹羲已到了身后,急忙以袖拭面,擦去了泪痕,他转身强颜笑道:
“三弟,你怎么也来了?”
“小弟这会也颇觉心绪烦乱,睡也睡不着,所以来河边逛逛,没想到大哥也在这里。”
曹羲浅浅一笑,只是眉头却依旧紧紧的锁着。
此时此刻,他的表情,像极了三十多年前离他而去的师父于圭微皱眉头的表情。
兄弟二人望着淙淙而过的洛水,似乎是想用这短暂的宁静来消除心中的彷徨,兄弟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曹爽这才开口打破了沉默:
“三弟,今日桓范、鲁芝、陈泰、许允、尹大目等人劝我,意见各不相同,兄此刻心乱如麻,不能决定,我们兄弟之中,你一向最是沉稳,你来告诉大哥,此事应该如何抉择才好?”
面对大哥曹爽的发问,曹羲一时之间不知无法回答,他暂时沉默了起来。
这个抉择,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将曹氏宗族成百上千口人齐齐的推向地狱,一向有些优柔的曹羲自然不敢下决断。
其实他内心深处是十分赞同大司农桓范所说的南下许昌之策的。
许昌其地,不仅大部分的曹氏宗族封邑皆在境内,而且那里离扬州都督王凌、扬州刺史诸葛诞、以及豫州刺史毌丘俭的大军驻地也很是相近,如果大哥引天子车驾南下,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曹氏忠臣宿将的鼎力支持。
等到大哥在许昌站稳脚跟后,再派人去长安联系泰初,届时扬州、豫州、雍州诸路大军一同汇集京师,便可以合天下之兵来征讨司马懿,一切也就有了转机!
但是......
万一家人皆困城中的随驾将士哗变、将自己兄弟数人绑入城中又当如何?
万一王凌、公休、仲恭等人顾虑洛阳质子、担心东吴北犯,顾虑重重,不愿出兵襄助该怎么办?
万一郭淮在雍州和泰初火并起来,姜维趁机北犯侵占大魏疆土该怎么办?
就算各方兵马真的随大哥兵临洛阳城下,倘若吴、蜀贼寇届时趁乱来犯,屠戮掠夺子民,大魏又当如何应对?
曹羲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禁闭上了双眼。
自己的妻子鸢儿,还有他那不到八岁的舒儿,此刻尚在城中,自己又怎么能够舍弃她们而独自苟活?
念及此处,曹羲的内心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他眼神坚定的望向大哥说道:
“大哥,羲有一言,还望大哥可以采纳!”
曹爽双手抓着兄弟的手,紧紧一握,点了点头道:
“三弟,你说吧,大哥听着呢!”
“大哥,弟之妻女尚在府中,以鸢儿秉性,她如见不到我,势必不会私自逃走,弟心中实在不愿、不忍舍弃她和良辰母女俩,明日一早,弟将孤身入城,大哥自可率部与天子车驾南下,召集诸州兵马早日剿平司马,倘若弟与家人为司马所害,大哥他日倘若发兵北上,一定不要忘了为弟一家报仇……”
曹爽听到这里,握着曹羲的手早已不住的颤抖了起来,曹爽克制着不让涌到眼眶的热泪落下,他望着眼前眼神坚毅的兄弟,郑重的作出了他的决定:
“三弟,不要多说了,吾意已决,明日咱们兄弟几人,一同入城,就算是生死难料,咱们一家人也要同生共死!”
曹爽原本动摇的内心,此刻反而变得坚定无比了起来。
“大哥……”
曹羲望着自家大哥,心中陡然间悲怆难忍,顿时泪流满面,兄弟二人就这样在滔滔流淌的洛水南岸抱头痛哭了一场。
————————————
昌陵侯府,已然十岁余、眉宇间尽显将门英气的小明月,此刻身披着父亲夏侯玄亲手为他编造的锁子软甲,手中拿着表叔曹羲送他作为五岁生辰礼、坚韧无比的短剑‘明月光’,站在昌陵侯府后园的石墩之上,对着台下他偷偷唤来的二十八名玄甲卫、四十七名家兵慷慨激昂的说着什么:
“诸位,如今司马氏举兵作乱,隔绝内外,占据皇宫,咱们断然不能坐视不理,待会你们就跟在我身后,咱们先悄悄的去大将军府接出表伯父一家老小,然后咱们再向南冲出城门,去见大将军表伯父!”
这些玄甲卫与府兵都是热血汉子,虽然明月年纪极小,但他们也并不因此迟疑,听了明月的一番话后,他们更是变得热血沸腾了起来,众人回应一声之后,明月将手中的‘明月光’一挥,七十余名手持刀剑棍棒的夏侯府兵士便跟在了小明月的身后,铿锵有力的朝着府门外走去了。
就在一行人走出后院,穿行在罩楼回廊之间时,一个佝偻但却威严的身影出现在了廊门之处。
这老人当然就是顾霆。
明月见到他这个素有威望的顾爷爷后,瞬间就泄了气,耷拉着脑袋不再大步流星的往前走了。
“少主,您这是要去哪里?”
虽然顾霆一直以来都尊称明月为少主,不敢有丝毫僭越,但在明月眼中,这个曾经看着父亲夏侯玄与自己长大,宛若祖父一般慈祥又威严的人,永远都有着让他又敬又怕难以违逆的威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顾霆的确是宛若明月祖父一般的人。
七十名士兵同样对统帅玄甲卫和府兵多年的顾霆敬畏有加,此刻顾霆拦路,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再上前半步。
一行人僵持了片刻后,顾霆用半是批评半是怜爱的语气对明月说道:
“你爹还在为国镇守西陲,难道这就是身为质子的你该做的事吗?!”
明月此刻冷静下来后,自然知道自己的行为的确会为夏侯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但他依旧还是倔强的撇着嘴,因为在他心目中,表伯表叔一家老小是他必须去保护拯救的人。
顾霆此刻用他那苍老却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明月身后的玄甲卫,而后严厉的说道:
“少主小不更事,难道你们也小不更事吗?速速下了少主的佩刀,请少主去麟趾轩休息!”
十名玄甲卫听了顾霆的命令后,立即便将明月佩戴的‘明月光’取了下来,交到了顾霆的手中,而后便带着不情不愿的明月朝着麟趾轩的方向去了。
顾霆抽开这长约一尺四寸的短剑,灿烂如银的剑身上镌刻的‘明月光’三个篆字在天上月光的映照下散射着宛若寒霜一般清冷的光芒。
这样的宝剑,顾霆当然不敢继续让关禁闭的明月拿在手里。
顾霆收好宝剑后,朝着余下的六十名玄甲卫家兵挥了挥手,紧接着干脆利索的下达了命令:
“二十名玄甲卫留下其余人等全部散去!”
四十余名府兵听了顾霆的命令后,立即便听话的离队而去了。
紧接着,顾霆又对剩下的二十名玄甲卫下达了新的命令:
“所有人,卸下侯府玄甲卫的制式铠甲兵器,将和侯府有关的所有物事全都留在府内,用黑布蒙面,携带棍棒,跟我悄悄潜行,去大将军府!”
“唯!”
二十名玄甲卫听了顾霆的话后,心中顿时一阵热血澎湃,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卸下了玄鳞甲胄,紧接着跑到库房中取了些长短不一的哨棍,而后撕下了一块黑色衣襟,蒙住了他们的脸庞。
原来方才苏慕以极快的速度给顾霆传了消息,想让顾霆派些人手吸引围在大将军府周围的护军营禁军,他好趁乱在大将军府后院或西苑处去解救曹氏家眷。
这正是个调虎离山之计。
就在一行人即将离开昌陵侯府后门之时,一个声音叫住了顾霆:
“顾叔,洛阳城中哪个不识你这个夏侯府的三代老人,且你年事已高,真的能确保不连累夏侯府吗?!”
顾霆闻言,打了个寒战,而后停下了脚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已经从雍州返回的鲁芝之弟、苏慕二舅哥、昌陵侯府门下督————鲁仲雄。
鲁仲雄继续说道:
“这几年我在洛阳极为低调,认识我的人不多,况且我从长安回来的这几日一直没有露过面回过府,没有人知道我已经返回洛阳的消息,因此今夜的计划,由我前去最为合适!”
顾霆听了这话后,握着刀柄的右手不由得松了开来,他走到鲁仲雄的面前,将自己的配刀递到了他的手上:
“仲雄,记着,你们吸引骚扰护军营士兵三刻钟就够了,余下的事不要再管,时间一到,你们就想尽办法分散隐藏起来,只要过了今夜,大家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返回侯府了!”
鲁仲雄此刻心中一阵感动,他紧紧握着顾霆那满是老茧皱纹的大手,用力的晃了晃,而后便领着玄甲卫陆续翻墙出府去了。
大将军邵陵侯府的正门和侧门、后门处,三百余名护军营的士卒此刻正漫不经心的巡着逻站着岗。
由于曹爽的亲兵营和曹羲的领军营、曹训的武卫营,卫烈的骁骑营几个大营的士卒需要司马师钳制,皇宫内的甄氏、郭氏外戚五校营、各处宫殿要道也需要司马昭看护,因此司马懿麾下的护军营、三千死士此刻也算是有点捉襟见肘,这也正是大将军府看守薄弱的原因。
鲁仲雄先是和十二名名蒙面的玄甲卫持棍冲到了大将军府的正门,吸引来了一两百护军营士卒后,余下的八名玄甲卫又紧接着进攻起了大将军府后门,这一下声东击西让所有立功心切渴望出头的护军营士卒都出动了。
前门后门此刻乱成了一锅粥,围墙处自然也没有士卒再巡逻了,在暗处潜藏多时的苏慕此刻瞅准时机,纵身便从围墙较矮的大将军府西苑围墙上跳了进去!
鲁仲雄连日奔波,没有好好休息,与此同时他还低估了护军营甲士的手段,他没想到此处居然也守着十几名弓箭手!
他一个不小心,大腿上便中了一箭,与此同时,没有防备的玄甲卫中也有两人不慎中了箭,此时此刻情势危急,眼看着护军营的人冲了上来,鲁仲雄和那两名玄甲卫已然来不及逃跑了!
鲁仲雄心中明白,如若被护军营的人抓住,那仵作查验之后势必会暴露夏侯府家兵的身份,为了不连累夏侯府,他当机立断,挥起手中锋锐的短刀便朝着自己的面门斩了上去!
两名玄甲卫也立即反应过来,学着仲雄的样子,也挥刀将自己的五官砍的无法辨认!
鲁仲雄此刻剧痛无比,他用尽力气在自尽的前一刻朝着不远处两名不愿意抛弃战友的玄甲卫放声大喊了一声:‘快跑!’,而后便一刀封了自己的喉咙!
护军营的甲士赶到近前后,只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三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
大将军府西苑院墙内的苏慕此刻尚不知晓府外惨烈的一幕,此刻他急匆匆来到了西苑安乡侯曹羲的寓所,敲起了门。
曹爽夫人刘氏和一众家眷此刻本来全部都藏在曹爽所造的窟室之中,但卫鸢却丝毫不惧,依旧安安稳稳的待在西苑曹羲的住宅内。此刻她正哄着良辰睡觉,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紧促的敲门声。
【注一:《水经注》载:按《释法显行传》,西国有爵离浮图,其高与此相状,东都西域,俱为庄妙矣。其地是曹爽故宅,经始之日,于寺院西南隅得爽窟室,下入土可丈许,地壁悉累方石砌之,石作细密,都无所毁,其石悉入法用,自非曹爽,庸匠亦难复制此。桓氏有言,曹子丹生此豚犊,信矣。渠左是魏、晋故庙地,今悉民居,无复遗墉也。——水经注卷十六】
屋内的几名卫鸢的贴身侍女此刻正如惊弓之鸟一般,听了这阵敲门声,全都吓得一颤,紧张无比。
卫鸢见状,努力收摄心神,她缓缓到了门边后,这才壮着胆子开口问道:
“是何人叩门?”
“启禀夫人,是我,苏慕!”
卫鸢悬着的心顿时沉了下来,她立即命人打开了屋门。
“原来是苏慕将军,不知将军可否知晓城外的情况,可有我家君侯的消息?”
一心挂念曹羲的卫鸢此刻心中忐忑不定。
“启禀安乡侯夫人,如今情况危急,末将猜测,大将军与安乡侯应该是不会回城了,末将已得了数枚通门令,夫人可速速带上府中家眷,乔装打扮,随末将分批出城!”
卫鸢闻言,立即遣人叫来了七岁的小女儿曹舒曹良辰。
“苏慕将军。”
卫鸢带着孩子出了屋门,恳切的对苏慕说道:
“请你快带着小女良辰先行离开吧,我想留在这里,等我家君侯回来!”
“曹夫人……”
苏慕没想到卫鸢竟不愿离开,此刻一脸愕然,不知所措。
“如果夫君回来了,他一定不希望这个家是空荡荡的……”
卫鸢心中凄然,不禁泪流满面,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种预感,那就是曹羲一定会回到城中来。她将孩子的手递给苏慕道:
“良辰,记得要听苏慕叔父的话……苏慕将军,小女就托付给你了……”
“娘亲……”
孩子哭喊着朝卫鸢伸出小手:
“娘亲,舒儿不要走,舒儿要和爹爹娘亲在一起……”
卫鸢急忙捂着孩子的嘴巴,而后哭着说道:
“孩子,不能哭,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良辰聪慧乖巧,明白此刻的危险境地,立即便止住了哭声,她此刻望着转身掩面而泣的母亲,心中充满了绝望与不舍。
苏慕担心方才孩子的哭声会引来护军营的追兵,因此不敢再在府内逗留,立即便抱着小良辰跃上了墙头。
卫鸢她见孩子已经被苏慕抱出了院墙,便立即命人将屋门关闭了起来。
她明白,这扇门一闭,说不定她和孩子便成了永别。
“孩子。”
苏慕抱起曹舒,疾步在黑暗中潜行:
“记住,你便是你父母生命之延续,要好好的活下去,才对得起他们……”
洛阳城东数十里,一个安静的小村庄内,这里有一户人家曾受过苏慕极大的恩惠。
苏慕正是要将孩子暂时寄养在此处。
至于为什么不再将良辰送的更远一些,那是因为苏慕深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
苏慕蹲身对小姑娘道:
“孩子,在这里,你会非常安全。记住,保护好自己。”
已经从悲伤情绪中暂时走出的良辰朝着苏慕轻轻的点了点头。
“陆四哥。”
苏慕对旁边一位老实巴交的农夫叮嘱道:
“希望你可以暂时帮我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放心吧苏兄弟!”
农夫郑重的承诺道:
“娃儿在这儿,很安全,你要记得要早点儿回来接孩子呀!”
“嗯,我会来的!”
苏慕不敢离开皇城太久,他摆了摆手,便立即又朝着洛阳皇城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
曹爽、曹羲兄弟二人自洛水河畔回到营帐以后,已是子时午夜。
桓范见大将军帐内仍亮着灯火,知道曹爽尚未睡下,因此又不死心的入帐前去劝解。
桓范入帐后,对正在擦拭佩剑的曹爽行了个礼,然后开口说道:
“大将军,您已思虑了一昼夜,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决定的吗?”
曹爽长叹一声,掷剑于地道:
“桓公,孤已经想清楚了,明日不起兵了,情愿弃官入城,为一富家翁足矣!”
桓范听了曹爽的这话,顿时慌了神,他见曹羲也在帐中,知道曹羲一向恬静柔和、头脑清晰,可能会听从自己的建议,所以他立即劝曹羲道:
“安乡侯,如今形势如此危急,君侯何故如此无畏无觉?君侯麾下别营近在阙南,呼召如意,君侯当速速调兵遣将,即便不南下许昌,我等自可与太傅对峙于洛水,怎可弃军入城而求死耶?”
一心念着卫鸢和良辰母女的曹羲此刻面对气急败坏的桓范,只是苦笑,并无回应,过了一会儿后,他才摇了摇头道:
“羲意已决,明日自当随兄长入城,桓公勿复多言。”
桓范闻言,心中恍惧不已,十分后悔出城襄助曹爽的他心理早已崩溃,此刻竟然老泪纵横,他不顾形象,走出大帐后竟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曹子丹良人耳,以智谋自矜!今生汝兄弟二人,真豚犊耳!”
——————————————————
次日,天寒,大雪,冷风如刀,割的行人肌肤生疼。
曹爽穿戴整齐后,来到天子行营,此刻的他反倒没有先前那般惶遽,反而变得平静了不少,他跪地向皇帝曹芳请罪道:
“臣如今大失人心,司马太傅将兵伐罪,还请陛下下诏,削去臣大将军之位,而后臣随陛下入城!”
曹芳在帐内闻言大惊,他急忙跑出大帐,一面搀扶着跪在雪地中泪流满面的曹爽,一面安慰他道:
“叔父何故如此,快快请起!”
“请陛下下诏,惟其如此,陛下才可免祸,这是臣......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曹爽此刻心悲不已,痛哭流涕,不止的顿地叩首,使得他那满头黑发沾上了皑皑的白雪。
曹芳见状,知道曹爽已然没有了斗志,不可强求,心中同样悲伤难抑的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年轻帝王的心中此刻泛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失望。
看来自己终此一世,再也摆脱不了司马家的阴影了……
君臣二人在雪中抱头痛哭了一场后,曹芳终于还是下诏削去了曹爽大将军的职位,曹爽来到前营,接见了许允、陈泰二人,并准备将大将军印绶交付与他们。
这时,曹爽身旁的主簿杨综一把扯住了大将军印上的紫色绶带,悲切的大哭道:
“大将军,今日当真要舍兵权自缚入城么,若如此,我等也终将不免东市受戮也!”
曹爽见了杨综的模样,闭上了双眼,流泪说道:
“昔年光武皇帝也曾指洛水为誓,连杀父仇人也都宽恕了,我与太傅并无私仇,料太傅必不失信于我,初伯『杨综之字』,快撒手!”
一番争抢之后,曹爽终于还是将大将军印绶付予了许、陈二人,二人得了大将军印绶,立即辞别了曹爽,策马入城向司马懿复命去了。
曹爽抹去泪水,揽辔上马,对麾下众兄弟以及幕僚下令道:
“护送陛下入城!”
“大将军!”
此刻已经心理崩溃的桓范再次翻身下了马,跪在曹爽马前痛哭失声了起来,他边哭边劝解道:
“大将军,如入洛阳,我等都必死无疑,到时就算大将军想做个田舍翁,也无法如愿呐!”
“桓公,让开吧……”
曹爽见桓范不肯让路,于是直接绕过了他,策着‘惊蕃骊’径直朝着宣阳门而去了。
曹爽一行到了洛水北岸浮桥之时,司马懿也正好传来了将令,叫曹爽兄弟数人且回武安侯曹府私宅;其余众幕僚,全都被暂时交付于廷尉处,听候敕旨发落。
桓范至浮桥边时,司马懿正好立于马上俯视着桓范,此刻司马懿宛若审视犯人一般冷漠的打量着面如死灰的桓范,桓范此刻惶遽不已,下了马跪在了司马懿面前,司马懿见状,心中得意不已,他抬手直接以马鞭指着桓范,大声喝道:
“桓大夫,何故如此啊?”
桓范知道自己已然难逃一死,只是低头不语,他翻起身后,就这样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一般缓缓的入城而去了。
————————————
铜驼陌畔,武安侯府。
当卫鸢见到夫君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帘中时,她心中顿时既喜且悲。
喜的是丈夫对自己的忠贞不渝,他竟果真愿意为了自己而舍军入城,陷身险地。
悲的是自己夫妻二人历经坎坷好不容易在一起,如今却有可能要遭逢大难了。
曹羲见到妻子后,心中同样又悲又喜,眼眶中的泪水顿时止不住的宛若决堤江河一般流了下来,二人顿时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鸢儿,对不起,是夫君连累了你了……”
“此生能与夫君相伴,三生有幸,鸢不敢言悔……”
——————————————————
已是凌晨卯时初刻,正是长夜深沉的时候。
昌陵侯府。
“顾爷爷,您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找良辰妹妹他们,顾爷爷!”
“嗵嗵嗵!”
被关在东堂麟趾轩屋内的昌陵侯世子夏侯明月,此刻正疯狂的拍打着被玄甲卫用木板钉死的门窗。
已经在麟趾轩院内屋廊下等候了大半夜的老人顾霆,依旧没有等来鲁仲雄的消息,此刻他的心中忐忑不安,一方面怕鲁仲雄一行不慎被司马家的卫兵抓住而牵连到整个夏侯府,另一方面他也十分担心鲁仲雄的安危。
就这样,精神疲惫的老人终于在明月的呼喊声和廊外的风雪声中沉沉睡去了。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恍惚中他梦见老主人悼侯爷夏侯尚和他一块把酒言欢的日子,那时候,主人夏侯玄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就好像如今明月这般年纪。
那些年,他还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
曹爽兄弟几人回到邵陵侯府之后,立即便有护军营的甲士用灌了铅的大锁将府门锁了起来。
这个危险的信号让曹爽兄弟一行人感到十分的惶恐。
不仅如此,司马懿还安排了八百禁军围守住了曹宅,密切的监视起了曹爽兄弟的一举一动。
这相当于是直接断绝了邵陵侯府中与外界的联系,同时也断了府中的米油粮柴。
没过几日,府中不出意外的乏粮了,但司马懿好像并没有给他们送粮食的迹象。
顾霆好几次悄悄派人往院墙中扔粟米,可却全都被护军营的人给扣了下来。
府中后园,曹爽与曹羲兄弟二人正互相枕藉,躺在后园内的鹡鸰亭下。
“三弟,你说,咱们兄弟真的要命丧府中了么……”
曹羲看了看大哥那因过度忧虑而变得消瘦起来的脸颊,不由得宽慰曹爽道:
“如今家中乏粮,咱们可作书与司马太傅,明言借粮。如司马太傅肯以粮相借,想必应无相害之心。”
“三弟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腹中饥饿的曹爽望着鹡鸰亭内雕梁画栋上的鹡鸰鸟图样,吞了吞口水,点了点头。
曹羲心中明白,看如今的形势,自己兄弟实则无论如何都已经在劫难逃了,但他为了不让大哥操无用的心,并没有点破这一点。
“既然如此,弟这便去作书信,好寄去太傅府……”
“三弟,大哥让你代笔写了十年的文书奏折,你辛苦了,如今这封信,乃是求人饶命之降书,大哥自当独受其辱……”
“大哥……”
曹羲闻言,不禁心中怆然,眼泪在眼眶中开始打转。
曹爽自从城中生变后,几乎是日日泪流满面,此刻他又想起了父亲当年的英雄之姿,不禁又感到一阵羞愧难过。
“父亲当年复通西域、纵横疆场、从龙保驾、辅政护国,是何等的英雄,不意你我兄弟今日竟如此凄惨屈辱……”
曹爽长叹一声后,令人取来了纸笔,就在这鹡鸰亭中展纸研磨,含泪写起了求粮的书信,他一边流泪,一边写道:
“贱子爽哀惶恐怖,无状招祸,份受屠戮,前遣家人迎粮,于今未反,宅中粮食数日匮乏,家人待哺,当烦太傅见饷,以继敝府上下之旦夕……”
曹爽写完这封屈辱至极的信笺后,一向孤傲的他一时心中悲催,难以忍受,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大哥!”
曹羲见状大惊,立即拍打起了大哥的脊背,他一把端过下人递来的半碗清水喂给了曹爽,曹爽歇息了半日,这才气息顺畅,心力交瘁的他又困又饿,竟不觉渐渐昏睡了过去。
——————————————
太傅府中,围府的禁军将曹爽所写的亲笔书信交到了家主司马懿的手中。
司马懿览毕短信后,想起曹爽昔日不可一世之景,心中得意的他不禁嘿嘿冷笑了一声。
“也罢,最后就让汝兄弟做个饱死鬼吧!”
司马懿取出纸笔,也给曹爽回复了一封书信:
“初不知君府中乏粮,今令致米一百斛,并肉脯、盐豉、大豆等物,以解君府无米之困。”
司马懿写完回信后,差人按照信中所列给曹爽府中送去肉粮米柴。
司马懿的嘴角再次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折磨猎物的过程。
此时此刻,他越发觉得这种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感觉,简直是美妙极了。
武安侯府内,原本不抱希望的曹爽得了司马懿的回信,以及护军营甲士送来的粮米一百斛、肉脯、豆豉等食物后,大喜过望,他十分欢喜的对妻子刘氏以及曹羲、曹训、曹则、曹彦几个兄弟说道:
“看来司马公本无害我之心,咱们有救了!”
对结果早有预料的曹羲此刻强颜欢笑的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告诉大哥自己心中所想。
由于府中庖厨下人已经离散的差不多了,因此刘氏与卫鸢二人亲自下厨,做了一顿最家常的肉脯米饭,一家人此刻就像是洛阳市井间的某一户寻常人家一般,其乐融融的吃着一顿最普通的饭食。
曹羲无故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个雨夜,自己与表兄夏侯玄,还有师父于圭、以及表妹媛容四个人一同在益寿亭侯府中用餐的情景,当年的情景,就和今日一样温馨,只可惜,一切都已经变了。
曹羲想到此处,不觉潸然泪下,但怕扫了大家兴的他又立即将眼泪憋了回去,低头大口的扒起了米饭。
吃完饭后,以为司马懿并不会痛下杀手的众人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曹羲怕自己的愁容满面扫了大家的兴,于是独自一人来到了后园。
他取下架上的一把雕弓,搭上箭矢,正身而立,步与肩齐,缓缓将弓的正中对准数十步外的靶心,右手扣上弓弦,稳稳地拉开了弓,多年的禁军磨砺,使他的射术更加无可挑剔。
“咻—”,箭矢如同一只白尾猛禽,扑向靶心。
不远处,回廊中,曹彦望着这一场景,不禁有些出神,只见那箭头穿靶而发白,正是君子六艺中射技之“白矢”。
“三哥,真厉害!”
老六曹彦走到箭靶处,轻轻松松便将那箭矢拔出,又缓步走到曹羲跟前递上箭矢,用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家三哥。
“三哥,六弟,你们都在这儿啊!”
这时,吃饱了饭的老四曹训大步流星、步步生风的走了过来。
“三哥,家传剑法中的那几式‘铜雀醉剑’,我老是使不好,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曹羲笑着点了点头,他摸了摸腰间悬挂的“龙鳞刀”,他一直没有忘记,这把刀还是十岁那年,阿玄亲自从文皇帝面前替自己讨要来的。
“唰”的一声,红光乍起。
只见曹羲一边以龙鳞刀做剑,一边口诵曹家铜雀醉剑的心法诗句,园内此刻红光闪烁,只能看得见剑影缭乱。
曹训、曹彦两兄弟也取出了自己的佩剑,跟着自家三哥舞了起来。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鹡鸰亭下,兄弟三人如同儿时一同练武一般,就这样酣畅淋漓的舞着家传剑法,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们还是少年孩童的无忧无虑的时候。
他们没有忘记,那个时候的大魏,天子英明,国家强盛,一切都是那样的生机勃勃。
————————————
当听说武安侯府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何晏、邓飏、丁谧、桓范、李胜、毕轨以及大内官张当等人都被扣押到廷尉府后,卫臻和蒋济两个老人的心中终于感到了一丝恐慌。
对席而坐的两人,此刻心中并没有半点辅助司马懿夺权成功的喜悦。
“难道太傅真的会违背洛水河畔的誓言吗?!”
卫臻此刻看起来神色极其不好,他本来年纪就大了,身体又极不好,儿子卫烈卷入这场争斗的同时,他又听闻了女儿卫鸢和女婿曹羲被困在武安侯府的消息,他的心脏自然更加感到难受。
蒋济此刻同样心中忐忑,魂不守舍的他并没有回复卫臻的话。他此刻在想,倘若过两年自己老病离世,他该如何去面对武皇帝、文皇帝、明皇帝他们呢?
——————————————
幽暗的天牢之内,一股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每过一小会儿,就会有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咄咄逼人的喝骂,隐隐约约的自牢内传来。
大内官黄门张当此刻正在狱中经受着廷尉监高珣的严刑拷打。
刑罚刚刚一加身,性子懦弱、不堪受刑的张当便开始随意认罪攀咬了,他用尖细的嗓音大声吼道:
“我招,我招,非我一人,更有何晏、邓飏、李胜、毕轨,丁谧等五人,同与曹爽谋为篡逆!”
狱卒拿到了张当的供词后,立即就交到了廷尉监高珣和新任廷尉卢毓卢子家的手中。
高珣和卢毓两人看了供词后,默契的相视一笑,两人带着笑容的脸庞此刻映着监牢内忽明忽灭的炭火,显得诡异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