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西南边疆,新城郡。
为大魏捍守西南边境的封疆大吏,建武将军、新城太守、平阳亭侯孟达孟子度,再一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梦到自己的床榻支柱一根根尽皆断裂,然后自己就坠入了万丈深渊!
这个噩梦,自从他叛汉降魏后所交的至交好友夏侯尚去世后,他就经常梦到。
孟达取过妻子递来的绵巾,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回想数年前,自己归顺大魏后,不仅得到了天子的赏识,而且还结交了夏侯尚、桓阶这样的重臣、天子心腹为好友,这些所有的种种,都让他背国离乡的恐惧得以掩盖。
可桓阶桓伯绪早于黄初三年便已病逝,而至交好友夏侯尚又先自己一步而去。这教他如何不担心害怕?
更可怕的是,自己唯一的靠山,当今天子,却偏偏又要顶着病体御驾亲征,万一陛下有个好歹,只怕就再也无人可以庇护自己了!
虑及此处,孟达再次长叹了一声。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当年夏侯尚宽慰自己的爽朗笑声与坚毅的目光。或许只有当他回忆起这些事情时,才会感到少许的心安。
早在三月间,皇帝就提出了自己要修造讨虏渠,以水师征东吴的大略。
而近日间,曹丕由于爱将重臣、至交好友夏侯尚的逝世,变得神思恍惚,性情也愈发阴晴不定、暴躁不安了起来。
原本就因爱子东武阳王曹鉴横死而患上的头疼病,此时更是每况愈下。
而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就是在这个时候,皇帝居然不好好修养身体,反而还决定要御驾亲征,再次大举伐吴!
建始殿内,朝廷之上,此刻万马齐喑。
有些臣子是真的担心皇帝的龙体,毕竟时至今日,皇帝也还没有正式的册立皇太子。但皇帝的性格原本就猜疑多忌,再加上近日来接二连三发生的大事,让皇帝的心情更加忽晴忽暗,因此他们也绝不敢乱说什么惹怒龙心的话。
而像朝中诸如陈群、刘晔、刘放、孙资等重臣宰辅,他们心中也都明白,此时伐吴定然难以成功,只不过徒耗财力而已,但是,他们却绝不会在此时反对陛下的旨意。
因为他们明白,这些年,尤其是近日以来,曹丕的身体每况愈下,皇帝陛下自己当然也很清楚自己的状况,所以他才会如此急着进行伐吴。
说白了,其实皇帝只不过是想在自己倒下之前,再试一试,能否一举一统天下而已。
这些年来,骑踏江南、饮马长江,几乎成了曹丕的一个执念。
甚至有明眼人都知道,这也许是陛下最后一次伐吴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触碰陛下的逆鳞,否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但此时,就在众人哑口无言的时候,原本应该静寂无声的建始大殿之上,一个洪亮而中气十足、不卑不亢的声音,宛如暗夜的一声惊雷一般,打破了这份死一般的沉寂。
“启禀陛下,伐吴之事,臣以为此时万万不可!”
这正是御史中丞鲍勋。
其实就是猜,重臣也知道,肯定是他,因为除了他以外,此时此刻明哲保身的众臣绝没有一个人敢去批天子的逆鳞。
果然,有些细心的大臣已然察觉皇帝身上十二章纹中的山岳正在隐隐颤震,龙纹也似乎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君王朝服下摆上的花纹斧钺也似乎在一瞬间布满了杀气。
天子一怒,流血漂杵!
然而鲍勋不知是后知后觉,还是真的不怕死亡,他的双眼依旧望着君王那张已经显现怒容的脸。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不卑不亢,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班次之中的平原王曹叡,此刻也不禁在心中暗赞:鲍勋鲍叔业真乃骨梗忠臣也!
鲍勋的奏言,就好比敲金琢玉一般,在庙堂之上发出了琳琅清越的清鸣:
“陛下,我王师此前便屡次征伐吴越,但却依旧没能攻克一城一地,此是因为吴、蜀二地唇齿相依,凭依其山水险要阻隔之故,亦是因为彼二国尚有陆议、诸葛孔明等能臣良将之故。因此此时伐吴,只怕难以攻拔。
不仅如此,年前陛下便劳动士兵,驾龙舟而远涉江湖,每日间便耗费千金,国中已白白消耗了千万财力。
古人有云: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况且陛下近日来龙体欠安,故微臣以为,此时……”
就在这时,曹丕再也无法忍受鲍勋的“胡言聒噪”了。
“够了!”
天子一声咆哮,整个朝堂上的王公大臣们的心脏立刻为之一震。
鲍勋也不再言语了。
此刻,曹丕已然花白的胡须正在微微抖动,而他原本端坐在龙案旁的身躯也因怒极在不住的发颤。
“鲍勋!朕的身体,朕自己知晓,用不着你在朝堂之上诅咒朕!”
鲍勋一听这话,即便胆子再大,也已顶不住了。毕竟“诅咒天子”这样大的罪名,自己就算有十条命也担当不起。他立即跪伏于地,向皇帝请罪:
“陛下息怒,微臣触怒陛下,罪该万死……”
曹丕见一向喜欢犟嘴的鲍勋服了软,自己一时之间倒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把他怎么样,也就将自己一腔的怒火强压了下去。
尚书令陈群本来怕皇帝怒急生昏,以致处死鲍勋,眼见皇帝怒气少平,他立刻为鲍勋和皇帝找了个台阶:
“陛下,鲍叔业屡屡触怒天颜,臣以为其不再适合担任御史中丞一职,臣请求将其左迁为治书执法。”
陈群此举,其实高明之至。鲍勋担任御史中丞,本是他与司马懿二人在三年前联名举荐的。之前是因为看重鲍勋为人骨梗忠直,这才让其担任风宪长官,可这鲍勋由于与陛下的宿怨,加上近年来鲍勋直言切谏,以至于屡屡触怒天颜,因此此时最好的结果就是让他不再担任御史中丞一职,如此则即可乘机消弭天子怒气,也可以让鲍勋日后不再与天子更多的交恶,可谓是一举两得。
曹丕见鲍勋不再阻挠自己伐吴,于是气也消了大半,于是低沉的说了声“准奏”,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五月,曹丕的御驾龙舟再次抵达了谯郡。
天子望着眼前的大河、高山,不禁感慨万千。
一年前他驾着龙舟来到此地时,尚且踌躇满志,但今日故地重游,却只觉得萧索忧愁。
夏侯尚作为至交,本是他心目中的托孤首辅,可是却如此骤然凋零。自己甚至没有来得及封给他一个正经的侯爵!
【注一:夏侯尚爵昌陵乡侯,亭侯与乡侯、县侯均为列侯,在公侯伯子男等爵之下,仅有食邑而无封地。】
思及此处,曹丕的心中一阵绞痛。
年少时的种种少年意气,快意恩仇,此刻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此刻,他的心中不仅极其怀缅夏侯尚,也非常的思念曹真、曹休、司马懿、陈群、吴质、朱铄等好友。
除此之外,他的内心还有深深的恐惧,那就是自己的生命。
还记得在东宫为魏王太子时,自己曾经大宴宾客,请神相朱建平为自己相过面,朱建平说自己命格极贵,寿当八十,不过四十当有小厄。
如今,自己正好年及不惑,可是自己如今的心态,哪里还像是一个寿当八十的人呢?
八月,龙舟已进淮泗江中,开始南下朝着长江而去了。
可自己开凿的征虏渠,却并未竣工。
这时,负责督修水渠的尚书蒋济上表,谓水道难通,应当罢兵。
但曹丕自然不会听从。
倔强的人,无论所做的决定是对是错,只要已经决定并开始,他就一定不会罢手。哪怕眼前可能是堵南墙,他也一定要先撞上一撞才行。
更何况,是不是南墙,一切还言之尚早。
就这样,龙舟东行入海,继续南下,直到两个月后的十月间,曹丕的御驾水军龙舟这才开至广陵故城。
此地距离孙权的石头城,已仅仅是一江之隔。
古称金陵有王气,故始皇帝统一六国后亲自前往镇压,并毁关弃隘以断其龙气,可数百年后,还是有人于此地称王称霸了起来。
难道有些事情,真的就连天子也无法办到么?
曹丕在一刹那间,内心忽然感到了一阵惶恐。即便自己真的一统了天下,那会不会如同始皇帝的强秦一样,依旧变作镜花水月?
他想不到答案,也想不出结局。于是他干脆停止了思考。
曹魏乌压压的大军,此刻宛若铁墙一般,驻于大江之北。皇帝与他的千军万马一起临江观兵,与江对岸的千千万万的吴军遥遥相望。
只见江对岸的吴军,青衣青甲,甲光耀日,戈矛生辉,甚是雄壮严整。
曹丕不仅抬眼望了望头顶的苍穹,他又想,如若真有天公,自己所率领的十万雄师,龙舟战船,在天公眼里又算是什么呢?
是蝼蚁,还是棋子呢?
天子再一次感到了无能为力。他好像第一次在尚未开战的时候就预见到了自己会失败。
他突然感到有些后悔,为什么此次一定要浩浩荡荡来此伐吴呢?
皇帝虽然不过是不惑之年,但他明显能够感觉的到,自己已经老了。
一路大张旗鼓的御驾亲征,他竟然用了从春至冬足足大半年的时间。
到了长江之北,已是隆冬之际。魏军数十万大军如同一片庞大的乌云,笼罩在长江北岸,数百里的旌旗随风翻飞,以至于飞鸟都受了惊吓,不敢飞过。
是时天寒,江北的水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船不得入江。
曹丕望着遥遥的长江南岸,吴人正在那里严兵固守。
曹丕见大江波涛汹涌,突然感慨万千,江南江北,就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自己虽贵为帝王,也仍旧无法到达那一个世界……
曹丕立于马上,第一次觉得人之渺小,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布衣百姓,在这苍茫天地之间,又有多大的区别……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
古公宅岐邑。实始剪殷商。
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
充国务耕殖。先零自破亡。
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
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
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注二:文帝曹丕之诗《广陵于马上作诗》。】
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
在这一刻,他忽然感觉自己极其的渺小而又无助,贵为天子又如何,眼前的这条大江,自己这辈子都未曾涉足过。
眼前的这片吴越之地,看来自己终生也不可能抵达了……
曹丕马上赋诗后,临江长叹了一声,不觉竟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