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经历了青门一场小风波后,总算是有惊无险的来到了征西府官邸,在郭统、郭彰二人的安排下成功到达了目的地。
没有直接见到郭淮,这也在夏侯玄的意料之中。不等夏侯玄发问,郭统便开口解释道:
“西域高昌国的王子,领了一批西域商人,想在长安的西市上开一些店铺,此事涉及到西域诸国,非同小可,因此家父正忙着处理此事,这才没有亲自迎接大都督,还望大都督见谅。”
夏侯玄也不知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郭彰又说道:
“家父特意在城西的双凤阙摆下了酒宴,特意为大都督接风洗尘,今日申时末,还望大都督稍移玉趾,赏光赴宴。”
夏侯玄不卑不亢的点了点头,答复道:
“届时,我自会准时赴宴。”
郭氏兄弟见一切已安排妥当,这才离去。
李胜见二人去的远了,摇了摇头道:
“泰初,只怕今日这场宴会,是场货真价实的鸿门宴。”
夏侯玄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给李胜安排了一个任务:
“公昭,我想知晓今夜参加宴会的人都有哪些,是何身份,不知你能否完成此事?”
李胜自信一笑道:
“包在我身上。”
一个时辰后,李胜再次返回了征西府,并且为夏侯玄带来了一份晚宴参会的名单。夏侯玄览目细看,只见名单上的人,除了郭统、郭彰这堂兄弟二人,以及凉州刺史王浑之外,剩下的全都是雍凉二州的大户:扶风鲁氏家主天水郡守鲁芝,酒泉黄氏家主后将军黄华,敦煌段氏家主雍州督邮段灼段休然,敦煌张氏家主金城郡守张就,敦煌氾氏家主西域长史氾洋。
夏侯玄看完了名单,心惊不已,今夜赴宴的这些人,他都有所耳闻。这些人在西北二州,个个都声望卓著,不仅如此,其中有掌握军权的、也有贵为州郡长官的,甚至还有在武帝朝时造过反却没有被诛杀的狠人,看来今夜的这场宴会,果真是一场鸿门宴。
夏侯玄明白今夜的宴会,是一场正儿八经的酒宴,而且很大可能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因此他安排惠姑早早的用罢了晚饭,并嘱咐让惠姑早些休息,不必等候自己。
不仅如此,夏侯玄还专门去了李当之的住所,讨要了些许解酒的妙药。李当之专门强调,此药不能真正解酒,只不过是延缓酒劲发作到第二天而已,因此还是不能滥饮。夏侯玄铭记在心,提前吃下了李当之给的药。
申时末。此时已近黄昏,正是家家户户用夕食,也就是吃晚饭的时辰。
当夏侯玄带着于桓、夏侯奉,还有和逌几人来到城西直城门外的双凤阙时,阳光刚好偏斜到了西边的山头之上。
他一向很准时。
不过今日与会的众人,看起来比夏侯玄更准时。因为夏侯玄一上阙楼,就看到了七八双宛若冷电似的目光,齐刷刷的朝着自己射了来。
这场面,换了任何人,恐怕都要胆颤三分。但他们忘了,夏侯玄也是一个雷火烧衣而面不改色的狠人。
众人之中,除了职位辈分稍低一筹的郭氏兄弟,以及修养极佳的天水太守鲁芝起身相迎之外,其余人等只是敷衍的称了一声“见过大都督”,身子却并未挪动半寸。
凉州刺史王浑本对夏侯玄并无恶感,再加上儿子王戎在自己面前经常提起夏侯玄的气度人品,因此王浑甚至还十分欣赏夏侯玄。但周围一群身份低于自己的老兄弟都没有挪身,自己这个掌管西北半边天的一州长官,自然也不好起身相迎。
面对众人的下马威,夏侯玄自然不甘示弱。本来身为后辈的他见到会上诸多前辈,应当长揖行礼才是,但夏侯玄以暴制暴,见众人不讲礼数,他也干脆狂放了起来,对王浑、鲁芝和郭氏兄弟还礼之后,夏侯玄竟连其余众人瞧都不瞧一眼,就安然的入了席。
本来期望看到夏侯玄暴怒而方寸大乱模样的众人,此刻反而被夏侯玄气的有些乱了方寸。
一场宴会还未开始,双方就已经剑拔弩张了起来,就在这时,郭淮长子郭统端起了一樽酒,笑嘻嘻的起身来到了夏侯玄身旁:
“今日宴席,专门是为了给昌陵侯赴任长安接风洗尘的,家父今日公事缠身,不能亲临,统先替家父敬君侯一樽!”
郭统直接抬出了他父亲郭淮,夏侯玄自然不能不给面子,他端起面前的酒樽,凑到嘴边,忽然闻到了一阵极其浓烈的酒香,夏侯玄曾在洛阳尝过这种酒,这正是凉州特产的烈酒——千里醉。
少年时夏侯玄曾和曹羲两人偷喝过父亲珍藏的一瓮千里醉,结果喝完以后闷头就倒,睡了整整一夜半天,这才醒酒。
如今的夏侯玄,内功不俗,酒量自然比少年时要好很多,但面对这千里醉,夏侯玄也不禁有几分踌躇。今夜的宴会,是一场毋庸置疑的鸿门宴,如若自己喝多醉酒,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幸好有李当之给自己提前服下的解酒药。夏侯玄心神略定,端起酒樽便一饮而尽。在场众人见了夏侯玄饮烈酒时面不改色的豪气,心中俱是一惊。
看来这个夏侯玄并不像他们所听说的那般,是个绣花枕头。
郭统以父亲的名义敬完夏侯玄一樽后,又滔滔不绝的说起了自己对夏侯玄的仰慕之情,看穿一切的夏侯玄不禁心中冷笑,但他明白,今日的宴会,自己既不能与他们彻底闹僵,又不能有半分示弱,否则自己在雍州,要么是处处掣肘,要么是被人拿捏,想到此处,夏侯玄毫无惧色,举樽又是一饮而尽。
紧接着郭统又敬了夏侯玄第三樽酒,夏侯玄只是微微一笑,举酒便喝的干干净净。
已经感到嗓子发干的郭统回到了坐席,给堂弟郭彰使了个眼色,郭彰会意,举樽也来到了夏侯玄面前,夏侯玄今日铁了心要以暴制暴,因此并无半点惧色,他与郭彰酒器不断相碰,霎那间就对饮了五樽。
一向自诩酒量极佳的郭彰看着眼前这个面不改色,恍如神仙中人的上司,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由于喝的稍微迅猛了一点,微微有点头晕的郭彰只得暂时认输。
凉州刺史王浑和天水郡守鲁芝对夏侯玄并无多少敌意,二人象征性的敬了夏侯玄一樽后,便回到了坐席,继续用起了晚饭。
后将军黄华此刻冷冷看着从容用餐的夏侯玄,一抹傲慢之色闪过了他的瞳孔,他开口笑着对夏侯玄说道:
“大都督,今日酒会,在座都是文雅之士,唯有我黄华,乃是个军汉出身的粗人,不会吟诗作赋,却只喜欢六博、樗蒲等小把戏。今日如大都督赏脸,不嫌弃黄某耍的这些小把戏,那你我就耍两局樗蒲如何?”
夏侯玄听了黄华的话,笑着回答道:
“呼卢喝雉、樗蒲之戏,与投壶无二,本就是雅俗共赏、老少皆宜的乐事,黄将军怎能自谓粗俗?既然黄将军有此雅兴,那玄奉陪就是。”
黄华听了夏侯玄的话,心中对他的反感倒消解了一大半,他笑着从怀中取出五枚木制樗蒲棋,说起了规则:
“既然如此,那咱们还是樗蒲棋的老规矩,一次就扔五枚棋,你我连比一十二局,败者输一局便饮一樽,如何?”
夏侯玄虽平时不怎么玩六博、樗蒲、射覆、藏钩的游戏,但他也并不排斥,自然是爽快答应了。
平时并不怎么接触这些游戏的于桓十分好奇什么叫做樗蒲,身为多年资深闲散洛阳贵公子的夏侯奉立即便热心的解释了起来:
“山君你看,这五枚棋子,每个棋子都涂有黑白两面,黑面之中,有四枚都刻有牛犊图案,只有一枚刻有夜枭图案,白色则全部刻有雉鸡图案。如果这一把棋子抛下,五棋都是黑面朝上,此称为‘卢’,为最胜采;若是四黑一白,此称为‘雉’,为次胜采,以此类推,三黑两白称为‘犊’,两黑三白称为‘塞’,一黑四白称为‘散’,是最末等。”
于桓恍然大悟,但他很快又有了疑惑:
“可是如果两个人所掷的棋子,黑白数目都一模一样,那就算是平局吗?”
夏侯奉笑道:
“那是自然,但如果某一方的黑棋上是枭的图案,那得‘枭’者便算赢家。”
于桓听了夏侯奉的解释,算是彻底明白了樗蒲棋的玩法。此时此刻夏侯玄与黄华二人已经连比了十场,黄华乃是樗蒲棋的高手,手劲的控制可谓妙到毫颠,但夏侯玄自幼习练武艺,操控器械,手力的控制也十分不凡,因此二人连比了十场,竟然不分伯仲,两人边比边饮,一口气便各饮了五大樽,黄华上了年纪,酒量不好,此刻已经微醉,因此最后的两局,夏侯玄的黑棋居多,一口气连赢了两局。
夏侯玄见黄华已经喝醉,于是拿起剩下的一樽酒,与黄华对饮而尽。
一辈子不服谁、就连武皇帝的反都造过的黄华此刻彻底被眼前这个后生的气度、酒量和樗蒲棋艺折服了,心中竟然生起了一丝相见恨晚的感觉。
督邮段灼、金城郡守张就,还有西域长史氾洋三人见夏侯玄并非传言中说的那般孤傲,反而天真烂漫、豪气干云,无半点扭捏之态,因此心中都生起了结交之意,就这样,一场本来精心策划的鸿门宴,此刻竟变成了把酒言欢的好宴,几人一改一开始的冷漠态度,此刻一边以西域葡萄、牛羊肉下酒,一边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但身为司马懿嫡系郭淮子侄的郭统、郭彰二人依旧对夏侯玄心怀敌意,一向自诩武艺过人的郭彰,此刻起身言道:
“大都督,彰近日新学了一套剑法,听闻大都督家传剑法乃是一绝,因此彰想请大都督指教一二,兼之为诸公助酒兴,还望大都督准许。”
夏侯玄自忖尚未酒醉,一心要彻底树立威信的他并不打算拒绝:
“如此也好,只不过你我都已微醉,不可用开锋之利器。”
“谨遵大都督令!”
郭彰早有准备,拍了拍手,阙下一人手捧两柄木剑便上了阙楼。郭统掣剑在手,行了一礼,更不答话,直接便攻了上来,夏侯玄眼疾手快,取过木剑,顺势一挥,便挡住了郭统的横扫。
郭彰新练了一套迅捷无比的快剑,因此他想趁着夏侯玄微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一杀夏侯玄的威风。但他哪里料到,夏侯玄服了李当之的奇药,暂时并无半分醉意,反应依旧快如闪电。
就这样,两人以快打快,夏侯玄更是使出了家传剑法《燕歌行》中的‘仰看星月观云间’,郭彰刚开始还能抵敌几招,待数招过后,只觉得眼花缭乱,紧接着右臂一麻,木剑已经坠落地上。
阙楼之上的众人纷纷哈哈大笑了起来。郭氏兄弟见状,自然再也不敢轻易挑衅夏侯玄了。
不多时,清凉的月色已经洒满了双凤阙阁楼,除了夏侯玄外,众人均已大醉。夏侯玄虽用了灵药,但饮酒过多,此刻也有了三分醉意,恍惚之间,夏侯玄忽然发现,席间的鲁芝非常像一个人。
夏侯玄把着鲁芝的臂膀,大胆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世英兄,我觉得你与在下的一个朋友,十分相像。”
鲁芝此刻已经醉的七七八八,他笑着问道:
“哦?却不知泰初觉得何人与我相似?”
“说来也巧,此人也姓鲁,也是关中扶风人士,唤作鲁仲雄。”
鲁芝听了这话,脸色大变,本来已经大醉的他,顷刻间就清醒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