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玄送走了荀粲、曹馥二人之后,自觉此策未必万全,他心想,既然已经蹚了这趟浑水,那还不如一蹚到底。
他又望着檀香铜炉思虑了片刻之后,这才叫来了顾霆,耳语了几句之后,顾霆便亲自赶去曹真的东乡侯府了。
皇帝曹丕大病一场,因此辍朝数日,但他手下的三公九卿、文武百僚却没有闲着,除了在尚书兰台议政的陈群、司马懿等中枢钧衡重臣之外,一大清早,天尚未亮的时候,以御史中丞鲍勋为首的一众大臣,便乌压压的在宫门外跪了一大片。
群臣前来求情,正赶上皇帝怒气未消、疾病未愈,竟连个面也没见上。
尤其是御史中丞鲍勋,皇帝早年未登大宝之时,他便得罪了郭皇后的兄长,自然也连带着也得罪了皇帝陛下。
再加上御史中丞一职经常弹劾官僚、直谏天子,经常得罪皇帝,这自然更让曹丕对鲍勋厌恶至极,曹丕心情怒上加怒,自然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内心视曹洪为泰山岳丈的荀粲,以及身为曹洪世子的曹馥二人,在得了夏侯玄的指点之后,一大早便来求见太皇太后。
天下皆知,当年曹洪追随太祖武皇帝征战四方,早就立下了赫赫战功。
此外,前汉初平元年,数十年前,早春二月,太祖与十八路诸侯共聚讨伐董卓,打得董卓迁都西去,诸侯此刻却畏缩不前、各怀鬼胎,只想着如何瓜分州郡,都不愿意费兵费时费力的去追亡逐北。
眼看着大好战机就要逝去,如若让董卓占据崤函之固、关中沃野,天下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安定,太祖其时血气方刚,怒诸侯私心过重,一怒之下率领全部的兵马————本部五千军马,前去追击董卓,可不曾想却被董卓大将徐荣一战击溃,太祖在乱军之中失去了战马,只得徒步逃跑,眼看着追兵渐至,情势危急,正在无奈之间,曹洪将自己的战马马缰递给了太祖。
太祖待要推辞,曹洪义正词严的说道:
“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
就这样,太祖得曹洪座下千里马“白鹄”之助,终于逃脱了险境保住了性命,这才有了如今曹家的花花江山。
多年以来,即便曹洪贪得无厌,贪墨无数,太祖也不予追究,就是感念其天大的功劳。卞太后自然也没有忘记曹洪对自己夫妇、子孙的大恩大功。
其实,就算荀粲、曹馥二人不来找卞太后,卞太后又岂能袖手旁观?只不过一时之间苦无良策而已。
荀粲、曹馥二人在永寿宫内正襟端坐,卞太后则皱眉苦思。半晌之后,她似是终于想到了什么对策,眉头微舒:
“你们俩且回去,放宽了心,哀家已有对策了。”
卞太后一向言出必行。二人听了这话,心中大石顿轻,两人行礼跪辞之后,便在侍者的引领下出宫去了。
原来卞太后苦苦思虑之下,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媳,新近封了皇后的郭女王。这孩子一向多谋,且皇帝早在东宫之时,一向就愿意采纳她的建议,如若此番郭后愿意力劝皇帝,曹洪就未必得不到解救。
卞太后心中计策已定,于是便传来心腹内侍,让其带话给皇后:
“曹洪今日死,明日哀家便令帝废后!”
胸有良策的卞太后这才舒展开了眉眼,打了个哈欠。一连几日都没有睡好觉的她,此刻只想好好的歇息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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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整个洛阳都以为曹洪必死无疑的时候,皇帝突然下达了一道诏令:削夺曹洪都阳侯爵位、骠骑大将军官职、以及所食封邑,贬为庶民。其家财尽数充于国府内帑。
曹洪这条命,总算是捡了回来。只不过原本显赫的地位、大把的军权、富可敌国的家资,这下全都没有了。
昌陵乡侯府,东堂鹤鸣轩内,檀香冉冉、琴音阵阵,曹羲、荀粲、于桓三人正与此间主人夏侯玄饮茶对谈。
曹羲不解的问道:“表兄,陛下怎么又突然想通了?”
夏侯玄抿茶一笑,淡然说道:“兴许陛下,只是忽然想通了而已。”
人所不知的是,曹丕想通之前,东乡侯曹真、郭皇后、卞太后等人前后苦苦哀劝了多少时日,这才使得皇帝忽然“想通了”。
不知为何,曹羲心中疑团终于解开,但却没有丝毫的轻松舒畅,也许是这段时间遭遇了太多事情,以至于心神疲倦了吧。
已然颇有见识、经历了诸多险事的于桓,心中也是思绪万千:天下之人皆以为锦绣洛阳是个什么神仙福地,可只有身处其中才知道,哪怕是本该策马逐兔的少年儿郎,也会如东武阳王曹鉴一般惨遭横祸,也会如平原王曹叡殿下一般愁眉不展、忧思满怀。而原本飞扬跋扈的河东王曹霖,此时也开始收拾归国之藩的行囊了。
乱世天下,又有几人可以永享太平之福?
夏侯玄却与曹羲不同,此刻他心中的大石终于真正的落了地。
他让荀粲、曹馥去寻太后,其实还是有私心的。他让荀粲多带了些话给卞太后,崔三郎崔文季,则也因此而免了大罪,被判决充军荆州。
大鸿胪崔林因爱子得以幸免于难,也对夏侯玄感激不已,不仅如此,他还允诺:自今以后,但凡夏侯玄有什么要求,自己这一脉崔氏子弟,定会尽心竭力,全力相助。
虑及此处,夏侯玄望向远处的眼神更加坚定了许多。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如今与自己同心同德之人,也越来越多了,这让他原本孤寂高傲的心顿时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父亲母亲、舅舅曹真、师父于圭对自己的期许、雁门关上把酒言大志的牵招将军与自己的约定、以及皇帝在洛阳宫阙之上对自己的勉励,此刻都在自己心间流转。
鲜为人知的是,自己一个少年,心心念念的竟是要让大魏国富兵强、一统天下。
这个念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开始有的。
也许是从小,父亲为了镇守战乱的荆州,不得与家人团聚之故。
也许是在年少时,远赴荆州,看到陆延惨死、师父殒命之后,才想让天下变成一家。
也许是看到于禁老将军白发苍苍、满心苦衷带入黄土的无奈才有的。
此刻,他只想让大魏强盛起来,结束这乱世的一切。
半生富贵、险遭大难的曹洪,此番再也没有半点骄横之气,与曹馥、曹震两个儿子抱头痛哭了一阵之后,曹洪立刻亲自动笔,给皇帝写了一封认罪悔过书:
“臣少不由道,过在人伦,长窃非任,遂蒙含贷。性无检度知足之分,而有豺狼无厌之质,老昏倍贪,触突国网,罪迫三千,不在赦宥,当就辜诛,弃诸市朝,犹蒙天恩,骨肉更生。臣仰视天日,愧负灵神,俯惟愆阙,惭愧怖悸,不能雉经以自裁割,谨涂颜阙门,拜章陈情。”
即便如此,不知内幕的洛阳军民还是对此事有着纷繁的看法。
军中少壮则认为,皇帝陛下如此刻薄,实在是让人寒心。
数日后,在平原王曹叡的主持下,东武阳王曹鉴的尸骨,终究还是入土为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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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王曹霖此刻正与百余名扈从,策马缓辔,朝着自己的封疆河东国慢慢走去。一路的萧索,好像并未让曹霖如何失意落寞。此刻,他的眼神中竟还是那般的阴沉莫测,就好似在谋划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一般。他与年老气衰的曹洪不一样,挫折没有让他一蹶不振,反而让他越发狠戾。
他不由的想起了年前,昌陵乡侯府的夏侯徽刚刚出嫁时,他与司马懿在苏家茶肆的密谋与约定。
【往事依稀】:
“公子一定是想,老夫与夏侯家关系密切,荣辱与共,对吗?”
司马懿举茶而笑,倒让曹霖心生疑惑。
“难道,不是如此吗?”
“家族固然如此,可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不是吗?”
见到曹霖一脸疑虑,司马懿风轻云淡的笑了。他继续说道:
“老夫要的,只是替代夏侯家在陛下心中的位置而已。这京城中的主人,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公子也不希望,一个对你没有好处的夏侯家,继续掌握着一方重兵吧。”
“那大人,到底意欲何为?”
“夏侯尚得天子信任,军功政绩,也全都不在话下,看似没有弱点,可是在老夫看来,却是脆弱的不堪一击,只不过,这一切,需要公子,以及公子母亲的帮助才行。”
“此话怎讲?”
“情深不寿,夏侯尚之弱点,便在于情,公子只需,如此对昭仪娘娘说……”
虑及此处,曹霖得意的笑了。
这一年来,征南大将军夏侯尚与太后的干女儿曹玦夫妇二人留镇荆州,而母亲仇昭仪则不间断的在太后面前诉说曹玦的“苦楚”,那就是夏侯尚偏爱小妾璧寒,以至于闹的夫妻不和。太后深居简出,常年不见干女儿,忧虑思念之下,自然是说什么信什么了。
曹霖心中戾气浓郁,他咬牙切齿的想:自己所受的苦,一定要夏侯家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