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天色偏晚。
烂醉如泥的众宾客也被大将军曹爽差人送回了各自府邸。
太傅府的二公子司马昭临走之前想与山涛等人结交一番,可是阮籍却佯装醉酒呕吐状,朝司马昭翻起白眼,不理不睬;嵇康也并没有丝毫想与司马昭结交的意思。
好在山涛看在对方是自己亲戚的份儿上,对司马昭还算热情,因此司马昭倒没怎么失面子。
大将军曹爽见众宾散尽,朝着山涛、阮籍、嵇康三人极其谦恭的一揖到地。
此举倒是吓坏了山涛,山涛急忙上前扶起曹爽:“大将军快快请起,涛乃一介布衣草民,怎敢受大将军如此礼遇?”
“三位皆乃是当世大才,爽仰慕久矣,想请三位出山襄助曹氏,还望诸位切莫推辞。”
听了这句话,三人略微一阵沉默。
过了半晌,少年嵇康先行行礼开口道:“嵇康不过一无知少年,幸得先帝拔擢,得以任职浔阳一县长官,已然诚惶诚恐,且大将军身侧已然高才云集,康不敢受大将军重托。”
曹爽叹了口气,他知晓嵇康的脾气,自己也强求不得,况且这个少年年未弱冠,自己也并没有整的想要委以重任的意思,此刻就坡下驴,曹爽觉得也没什么不妥。
山涛本与夏侯玄有约,此时更是不敢得罪曹爽,自己也已经四十余岁了,自然也想建功立业博取一番功名,可是念及自己与司马家的亲戚关系,他也不好就这样明目张胆的与司马家作对。
诸般思虑之后,他决定答应曹爽出仕,但不打算留在京城。
“承蒙大将军抬爱,涛感激不尽,不过涛自知才疏学浅,自请先去地方州郡历练几年,再考虑留在大将军身边效犬马之劳!”
曹爽点了点头,他拉拢这些名士的本意,便是想为自己博取一些名声而已,至于他们在自己手下当什么官,并不重要,曹爽道:“既然巨源先生有此想法,那爽也不便强求,就暂时委屈先生担任荥阳郡功曹一职吧。”
“多谢大将军。”
曹爽又把目光移到了阮籍的身上。
“嗣宗,据说太尉蒋济曾有意征召你为太尉府掾属,还派遣了椽属王默去请你出仕,是吗?”
阮籍听了曹爽这番话,心头泛起一丝寒意。没想到曹爽的消息居然灵通到了这般地步!
“启禀大将军,确有此事,不过,籍自知才疏学浅,出生卑微,难堪重任,所以已经打算婉言谢绝了。”
“不!”曹爽此刻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了一丝笑容:“嗣宗,孤有意让你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同意前往蒋济府中任职!”
“大将军说什么?”阮籍听了这话,一脸的惊诧与不可思议。
曹爽笑道:“愿嗣宗助我,去蒋济老匹夫身边,做孤的耳目,不知嗣宗可否愿意?”
阮籍此刻内心生出一丝惧意,脊背上不禁冷汗涔涔。
他虽不像山涛那般热衷名利,但却也不像嵇康那小子一样置生死于度外,此时此刻,他的确是有点难以抉择。
过了良久,阮籍终是点了点头,答应了曹爽的请求。
――
不多时,牛金在几位舞阳侯府的家丁的搀扶下,终于来到了太傅舞阳侯司马府内。
虽然牛金先前喝的酩酊大醉,但在长街上走了多时,吹了一阵凉风,再加上即将面见自己的老上司,因此此刻他的酒意已经醒了大半了。
在舞阳侯府下人的伺候之下,牛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洗了一把脸,又去了茅厕一趟,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后将军,这边清。”
下人弯腰,朝门外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本来牛金对司马懿这个老上司非常惧怕,此刻听下人称呼了自己“后将军”的官职,心中的胆气才慢慢重新升腾了起来。后将军虽然和正一品的“大、骠、车、卫”,以及“四征、四镇”这些二品将军比不了,但好歹也算“位次上卿”的高级将领,因此牛金认为,自己不应该如此惧怕。
思虑已定,牛金这才一摇三摆、大步流星的跟着领路下人朝着司马懿的书房而去。
“牛将军,别来无恙啊,老夫整日忙于公务,难得空闲,今日终于和你会面啦!”
司马懿一见到牛金这个老部下,立即便拍着他的肩膀寒暄起来,显得格外亲切,这也让牛金的心理彻底放松了下来,于是本来就心思单纯的牛金非常不合时宜的开了一个玩笑:
“太傅说笑了,如今您基本上赋闲在家,何来的公务可忙啊!”
司马懿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但这丝杀意只是一闪而过,司马懿便立即恢复了常态,他笑着举起了酒杯:
“牛将军,老夫今日叫你来,就是想与你谈谈心、叙叙旧的。正好,老夫这里藏了一坛辽东送来的烈酒,今天便与牛将军一同喝干它!”
一向嗜酒的牛金一听有美酒,顿时便来了兴致,没过一会儿,司马懿就安排下人摆好了酒席,刚刚才从大将军府的宴会上下来的牛金丝毫不顾自己早已酒足饭饱的状态,再次与司马懿开怀畅饮了起来。
牛金其实早已醉了,但此时肠胃与舌头早已麻痹的他反而酒量食量大增,没过多长时间,一坛辽东烈酒便已见了底。
“牛将军真是海量啊,想当年,辽东公孙渊反叛,先帝命你我率军出征,这才让割据了数十年的辽东诸郡县重新光复,不知不觉,时光荏苒,已经过去三年了......”
此时的司马懿也已有了三分酒意,因此这才平添了这许多感慨。牛金此刻酒意上涌,大着舌头说道:
“可不是嘛,当年,我还记得,太傅亲自骑马率军追赶公孙渊、公孙修父子,那公孙渊眼见走投无路,竟想回头奋力一搏,太傅骑术不精,险些倒撞下马,要不是老牛我一把扯住太傅你的马缰绳,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哈哈哈哈!”
本来司马懿今日宴请牛金,只是想试探一下牛金有无叛心,方才牛金一副毫无心机的莽汉模样,其实已经让司马懿放弃了想要除去牛金的想法,但奈何牛金前前后后总是犯蠢,触了司马懿心中的霉头,因此司马懿此刻心中重新又拾起了杀心。
更重要的是,牛金虽然是莽夫一个,但在军中威望甚高,况且莽夫只需有谋臣辅佐,同样可以有一番作为,当年得李儒之助,得以挟持天子号令天下的董卓,得贾诩之助、夺占长安、获封大司马的李傕,以及得了陈宫辅佐、曾经将武皇帝打的丢盔卸甲的吕布吕奉先,无一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可是只要得人,照样还不是称雄一方,威震天下?
而且这个牛金,今日言语之间对自己、对司马家毫无畏惧之意,因此司马懿这才下定了要杀死他的决心。
司马懿思虑已定,朝着身边心腹下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下人会意,不多时便取来了一壶酒,重新安排了两道佳肴。
于是,这一壮一瘦、一武一文的两个老战友,就这样继续畅谈着当年一块驰骋疆场的快意恩仇。
与司马懿通宵达旦、彻夜畅饮过后的牛金,直到黎明时分,这才在司马懿心腹家丁的扶持下,回到了他的后将军府。
这些家丁自然不会透露出:牛金在离开大将军府后,又去了司马府的事情。牛府上下的仆役自然以为自家主人这是才从大将军曹府上归来。
而凌晨时分,后将军府上下便传出了一阵哭嚎,驰骋疆场半辈子、立下了赫赫功劳、好不容易才爬到后将军这个位置的牛金,就这样溘然长逝了。
――
翌日,太傅府中。
家主司马懿依旧如同往日一样,端坐书房翻阅书卷。
二公子司马昭叩了叩门,进了书房。
“何事?”司马懿并没有抬头,依旧手不离卷。
“父亲,孩儿昨日去了大将军府,那曹爽可真是嚣张跋扈,酒宴排场就连宫中都有所不及!还有,蒋济大人他如今得了太尉这个虚职,反而很高兴的样子,对那曹爽居然也颇有好感。”
司马昭受了嵇康、阮籍的冷落,早就攒了一肚子气,此刻他自然将所有的不满都倾撒在了曹爽身上。
“蒋济老了,贪慕虚荣也很正常,得了这个太尉虚职,有了面子,他自然高兴。”司马懿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还有何事?”
“父亲,孩儿近日发现,那大司农桓范好像与曹爽一党走的很近,似乎是已经站在曹爽一面了。”
老人握书卷的手微微一抖,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桓范,既然你选择了背叛,那么终有一日,老夫会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
司马昭并没有察觉父亲的变化,他看着稳如泰山面不改色的父亲,心中不解。
父亲近二十年来的苦心经营没有什么成效不说,如今还被曹爽一党骑在头上,他真的不明白父亲为何一点举措也没有。
“父亲,您就真的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老人缓缓放下书卷,他注视着二儿子略欠深邃而又光芒四射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昭儿,你要记住,盛满者,道之所忌,四时犹有推移。”
“四时……犹有推移?”司马昭若有所思,他看着父亲一副八面来风屹然不动的样子,心中莫名其妙的生出了一丝安稳,司马昭向父亲行礼之后,便退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