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盛夏,骄阳似火,原本性子中恬静且带有一丝怯懦的天子曹芳,似乎也受到了天气的影响,性子也变得越发活泼好动了起来。
这个夏天,正是属于小皇帝的正始元年七月。
曹芳此刻正在华林园内与同年好友,身任散骑常侍、屯骑校尉,且天生神力的司马骏一块练习射箭。大将军曹爽的五弟曹彦,以及钟毓、荀顗等散骑常侍,此时也随侍在一旁。
曹芳与司马骏皆年幼,因此在一旁侍候护卫的步兵校尉卞琳、长水校尉郭芝、越骑校尉甄毅、射声校尉甄畅四位外戚设立的箭靶不过是四十步之距。
小皇帝手持小巧画雕弓,搭上金纰箭,家学渊源的他倒也表现不错,只见他先射出中规中矩的一箭,正中靶心,紧接着嗖嗖嗖连珠箭发,这四箭之中只有最后一箭偏了些许准头。
长水校尉郭芝见皇帝几乎矢无虚发,立即拊掌大赞:
“叁连中其二,陛下好射术!”
曹彦于武学并无造诣,外行看热闹的他见天子确实数箭皆中,因此也跟着一块喝彩。
曹芳听见众人喝彩,心中大喜,毕竟他是少年心性,喜欢别人夸赞,且兼自己射术确实有所长进,自然禁不住喜形于色。满心得意的他将弓箭抛给了一旁随侍的侍从,并朝着司马骏喊道:
“屯骑校尉,该你了!”
司马骏拿起自己专属的那副形制虽小但却材质上佳的弓箭,看着与自己箭靶相邻,箭矢攒簇的天子箭侯。【注一:箭侯,即是箭靶。】心中顿时意气迸发。此刻的他暂时忘却了父亲司马懿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千万不要与尊者争夺锋芒!
只见他默默朝着天子站立的方位朝后挪了一尺,君与臣射,不可与君并立,这乃是古代射礼中的襄尺之礼。司马骏虽有雄心但却不忘臣下与君上射箭的礼仪,这足以体现出他的严格家教与家学渊源。
侍立一旁的步兵校尉卞琳,以及长水校尉郭芝、越骑校尉甄毅、射声校尉甄畅几人心中对这个年仅八岁的小小显贵的评价不知不觉又高了些许。
不多时,司马骏已经稍稍平复了他那本来波澜壮阔的心气,他抓握弓箭的双手也变得更加稳健了。众人只见小小年纪但却已有大将之风的司马骏将那石力不低的角端弓拉的犹如满月一般,一支稍长于一般箭矢的狼牙长箭嗖的一声便如同流星一般飞向了箭靶,司马骏箭势连绵,也是如同皇帝曹芳一般的连珠箭,只不过他的连珠箭比起天子,更加显得迅捷有力。
等到众人定睛再去看时,这才发现司马骏的箭矢不光在速度与声势上超过了天子,而且准头与力量更加让人惊骇:
只见司马骏的四箭整整齐齐、四四方方的攒在箭靶中心,而且箭头穿过了箭靶,露出了发白的箭头,这一手连珠箭将君子五射中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种技艺全都展现的淋漓尽致,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众人情不自禁的为司马骏拊掌喝彩之后,这才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极其严重而又低劣的错误,那就是他们为司马骏喝彩的声音要比为天子称赞的声音还要洪亮,还要发自内心。
曹彦虽然年幼且并无权谋机变的天赋,但他毕竟天资聪颖,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只是默不作声。而年纪已长,老成持重的钟毓与聪慧非常的荀顗二人一向十分清醒,方才便没有失态,此刻自然也淡然处之。
就在卞琳、郭芝,以及二甄等人内心忐忑的时候,皇帝却反而表露出了作为天子难得的宽容大度与天真。
其实曹芳此刻显得要比一众外戚还要兴奋,还要高兴,他的喝彩声,其实比一众外戚的声音还要洪亮许多。
“司马骏,好样的!朕要将内府珍藏的‘囚牛大弓’赐予你!”
心中稍有城府的司马骏原本在为自己的鲁莽和一众外戚的愚蠢而暗自叫苦不迭,可是令他意外的是,天子非但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对自己猜忌的意思,反而还衷心的为自己感到高兴,在这一刻,司马骏那颗原本沾染上父亲司马懿与兄长司马师、司马昭阴鸷习气的内心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温暖与澄澈,就像是多年蒙尘的明珠,忽然得到了温水的浸润一般。
在这一刻,司马骏发现,伟大如父亲一般的人物,他所说的话也未必真实。
谁说天家无情,曹氏阴毒?
此时此刻,在他看来,眼前的天子实在是自己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
【注二:《周礼·地官·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郑玄注引郑司农曰:“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也。”贾公彦疏:“云白矢者,矢在侯而贯侯过,见其鏃白;云参连者,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也;云剡注者,谓羽头高鏃低而去,剡剡然;云襄尺者,臣与君射,不与君并立,襄(让)君一尺而退;云井仪者,四矢贯侯,如井之容仪也。”】
几人玩累了以后,在下人的伺候下换下了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洗漱一番之后,几人便辞别了天子,离开了皇宫禁苑。
其余一众散骑常侍,除了钟毓早早告退,剩余的曹彦、荀顗二人并无其他事务,因此暂时还滞留在宫中。
太极殿内,此刻恰好有从尚书台送来、等候天子亲自处理的条陈。
曹芳打开竹简,览目望去,原来是带方太守弓遵所奏:说是东海之上的倭国仰慕华夏威仪,祈求互通有无。
一般像此类小事,曹爽与司马懿一般都会直接交给天子去练手。
“荀顗,曹彦,你们怎么看这件事?”
曹芳将条陈递给了随侍一旁的荀顗、曹彦二人。两人看毕了条陈,心中都有了计较。
曹彦率先说道:
“微臣以为,此事可重赐而不可厚赐。”
曹芳听了这话,饶有兴趣的问道:
“哦?何谓重赐,何谓厚赐?”
曹彦虽然年纪尚轻,但通晓典籍,才思灵敏的他此刻并没有多少窘迫与犹豫:
“启禀陛下,所谓重赐者,崇其名尊其位,使之对我华夏感恩戴德也;厚赐者,赐金银财物多而诗书礼仪少,反使其贪得无厌、目无尊卑也。”
曹芳听了曹彦这番对答,心中十分满意,他拊掌大笑道:
“你我君臣算是想到了一块去了。”
曹芳与二人商议过后,最终决定让带方太守弓遵遣建忠校尉梯俊等奉自己的天子诏书,以及“亲魏倭王”金印紫绶,出使倭国,并将此二物授予倭国女王卑弥呼。除此之外,曹芳还给倭国加送了少量金帛、锦绢、刀剑、铜镜等物,以示诚意。
不多时,一名内侍又递来了另一条自尚书台送来的条陈。曹芳不想偷懒,于是立即命人递上了这道条陈。
这是新任河南尹李胜递来的一条奏疏。
李胜本就是热心功名之人,且兼新官上任,自然十分用心,经过他一番实地考察,发现洛阳郊外山野之间,尚有许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这道奏疏,正是请求朝廷拨粮救济的。
看完奏疏,皇帝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曹芳虽然只有八岁,但却已然通晓儒家经典,坚信仁政德化,心中自然也对百姓也满是一腔爱怜之心。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端来了一碗参粥。
曹芳端起那碗参粥,看着胎质细腻、触手生温的瓷碗,心中依旧念着那些吃不饱饭的百姓。他虽然从小生在王府,养在深宫,但饥饿的感觉,他也是感受过的,连身份尊贵的自己,在饿的时候都会由饥不择食的感觉,而那些平日里本就吃糠咽菜的郊野饥民,恐怕他们此刻就连粗粝粮食都难以寻求的到。
思索了半晌之后,曹芳的目光再次停留到了手中的瓷碗上,他明白,内廷的珍玩奇宝,样样可都是价值连城的珍贵之物,如若拿这些东西去换米换面,那民间不知会有多少百姓免受饥饿的困苦。
最终,年幼的天子做出了他的决定。这也是登基以来真正纯粹由他自己所下的第一道诏书:
‘百姓不足而御府多作金银杂物,诏御府库出黄金银物一百五十种,计一千八百余件,销冶以供军民所用。’
吏曹尚书何晏听闻了这道旨意以后,内心深处对年幼的天子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他心想:自己早有将儒道二门经典合著之打算,如今天子喜好儒门典籍,崇尚仁政,倘若自己纠集一帮当朝才士,将道门无为之义理与儒家仁政爱民之义理合二为一,修撰出一部前所未有的大书,再将其献给陛下,如此一来,非但了了自己生平所愿,而且还会让天子龙颜大悦,自己又会名垂后世,这岂非是一举三得之美事?
念及此处,何晏那颗躁动的心便变得更加狂热了起来。
当朝名士虽然不少,可是这些才子各有所长,有的擅长谋划,有的擅长天文地理,有的擅长律令法度,真正对儒家道家两派学术典籍了如指掌的人物却没有几个,何晏在心中细细思索了几遍之后,终于大致确定了四个人选:三朝元老光禄大夫关内侯孙邕、大将军从事中郎大儒郑冲、荀彧六子骑都尉关内侯荀顗、以及大将军曹爽三弟曹羲曹昭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