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皇帝曹叡一心想要拆取长安的铜驼与金铜仙人,派遣曹羲率领了一万士卒,费劲千辛万苦,这才不远万里将这些宝物运到了洛阳。这也才成就了今日的铜驼陌铜驼大街。
但这批宝物中极为珍贵的承露仙人,却因为过于沉重,难以搬运,更兼之打碎了承露盘,因此不得已,曹羲只能将之留在了霸城。
在长安故都以东数里,有一座不怎么显眼,但地方足够宽敞的小城,这便是承露仙人最终的居所——霸城。
早在数年前,皇帝便叫大魏境内文采出众的大小官员,纷纷撰写一篇铭文,不仅如此,皇帝还专门下诏,规定写的最好的铭文,便可以刻在这霸城的承露盘之上,以供万世敬仰。
最终,内外各地大大小小一众才子,不仅近些年来才小有声名的泰山羊氏后人羊祜这些地方士子没能拔得头筹,就连盛名在外的京城名公子,诸如夏侯玄、曹羲、诸葛诞、曹肇、司马师、李丰、钟毓、陈泰、傅嘏、荀粲、卫烈、许允、崔赞、袁侃、裴秀等人,还有才名显著的宗室外戚曹霖、何晏等人,也都没能夺下这一殊荣。
最终写出这篇千古传诵的铭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还在担任洛阳典农,如今已在荆州任职了快一年的荆州刺史毌丘俭,毌丘仲恭。
“赫赫圣魏,绍天惟则。承露瑰生,爰诏懿德。下有蛟龙,偃蹇虬纷。上有层盘,厉彼青云。修茎擢擢,高弗可及。仙掌重重,零露是集。有直其体,有固斯基。休徵攸降,神明攸持。少昊惟好,我后斯同。以近眉寿,以保万邦。”
如今,这篇用篆字刻在承露盘之上的铭文,看起来依旧没有变的陈旧。而这铭文的主人,在担任了一年显贵要职之后,也似乎又要继续朝着苍穹飞腾而上了。
【注一:此《承露盘铭》中,仙掌之后二叠词本已遗失,仙掌重重一句,乃是笔者自行虚构的。】
洛阳皇城嘉福殿中,曹叡正在为镇守幽州的人选,做着最后的斟酌。
案上摆放着的博山香炉中,正冉冉升腾着淡淡的香雾。一片云雾缭绕之下,依稀可以看到案上摊开的一卷帛书。
帛书之上,书写的正是除了承露盘铭之外,当年皇帝命毌丘俭所做的一篇承露盘赋:
伟神盘之殊异,邈迢迢以秀峙。树根芳林,濯景天池。嘉木灵草,绿叶素枝。飞阁鳞接而从连,层台偃蹇以横施。龟龙怪兽,嬉游乎其中。诡类壮观,杂沓兮众多。......
皇帝看到那篇赋文的此处,心中不禁想到,自己朝中,的确是“龟龙怪兽,嬉游乎其中;诡类壮观,杂沓兮众多。”在这杂沓不齐的一群龟龙怪兽当中,曹叡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但却还有一丝丝的犹豫。
他继续抬眼朝着那篇赋文看了去:
若乃肇制模熔,应变入神。穷数极理,究尽物伦。命班尔,召淳均。撰兰籍,简良辰。采名金于昆丘,斩扶桑以为薪。诏烛龙使吐火,运混元以陶甄。区阴阳而役神物,岂取力于丞民。用能弗经弗营,不日而成。匪雕匪断,天挺之灵。雄干碣以高立,干云雾而上征。盖取象于蓬莱,实神明之所凭,峻极过于阆风,凤高翔而弗升。......
读到此处,曹叡不禁赞叹道:
“好一个,匪雕匪断,天挺之灵......”
想到此处,曹叡脑中一点灵思似乎也清晰了起来。此番自己选择镇守辽东的人选,实在是不能有任何的差错。遍观诸子,无论是夏侯玄、曹肇,还是曹爽、曹羲,这些人要么是资历不够,要么是缺乏磨砺,国家大事,自然也不能草率的给他们做磨刀石。仔细想来,也只唯有才气过人、通晓兵略、经验丰富的毌丘俭,才算是一柄开了锋的宝剑。
曹叡思量再三之后,终于做出了他的决定。
想到这里,曹叡看着那片承露盘赋,不禁轻声诵读了起来:
“远而望之,若紫霓下邻。双鹍集焉,即而视之,若璆琳之柱,华盖在端。上际辰极,下通九原。中承仙掌,既平且安。越古今而无匹,信奇异之可观。又能致休徵以辅性,岂徒虚设于芳园。采和气之精液,承清露于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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毌丘俭在荆州襄阳接到皇帝委任自己为幽州刺史、加度辽将军、使持节、护乌丸校尉的诏书之后,马不停蹄便赶来了洛阳。至于空缺出来的荆州刺史一职,曹叡则交给了与蒋济齐名的本朝名郡守,政绩斐然的胡质胡文德。在胡质上任之前,刺史诸般事务,便都压到了荆豫都督夏侯儒的头上。
九龙殿中,曹叡在毌丘俭临行赴任之前,在这里为他摆了一场饯行酒宴。
今日,曹叡为了让即将远行幽燕的老朋友尽欢,特意召来了与毌丘俭官修最好的夏侯玄、李丰等人。
本就有些放浪形骸的君臣数人,此刻在大殿之上,并没有过于拘泥君臣之礼。
与印象中那个当年曾经对自己无微不至如同兄长一般的文学侍从不同,当曹叡再次见到这位整整一年不曾好好相聚的旧友时,他发现毌丘俭不再像从前那样爱笑了,而且嘴唇上还生出了一部英武的髭须,这使得原本看起来有些秀气的毌丘俭平白增添了几分威武的武将风范。
酒过数巡,众人早已泛起了一丝丝醉意。好久没有畅饮过的毌丘俭,也已然有些微醉了。
曹叡看着席间醉意阑珊、即将走马上任的毌丘俭,突然之间,他没来由的想起了多年前,自己还是少年平原王的时候,虚心向这个曾经与自己亲如兄弟的文学侍从求教剑法的场景。
“仲恭,卿即将远行建功立业,可否再为朕剑舞一场!”
曹叡说着,便亲自举起酒器,缓缓来到了御座下毌丘俭的席前,并为他添满了酒樽,笑着说道:
“来,满饮此杯,就舞一段那河北剑舞,可好!”
毌丘俭先是一愣,继而恭敬的接过了酒樽,一饮而尽,他笑了笑,拿出了席间的一截甘蔗:“既然陛下有此雅兴,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毌丘俭除去了了宽大的绛色朝服,取下了头上所戴的累赘的武弁大冠,只戴着赤色的平巾帻,手执甘蔗走出席间,来到了九龙殿中央。他朝着四座一揖言道:
“今日,俭便以此甘蔗为剑,为诸君再旋一剑舞!”
言罢,毌丘俭以手中甘蔗做了一个起势,朝着皇帝行了一个潇洒的持剑礼,然后便开始在殿上腾挪跳转,舞蔗而歌,他一边展示着那潇洒凌厉的河北剑舞,一边慨然高歌吟唱道: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
夏侯玄与李丰等故旧好友听毌丘俭唱起了这首汉代歌谣,不禁也跟着和了起来,大殿之上,数人苍凉悠扬的歌声,就这样回荡了起来: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此歌,乃是汉代无名氏所作。曹叡听了“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这一句,心中顿时感到了一阵孤寂苍凉之意。
鸳、鸯,本指兄弟。
参、辰,又是天幕中最为遥远的两个星宿。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自己如今贵为天子,可是昔日的兄弟们,却都一个一个与自己疏远了。
小心谨慎的曹爽、洞察入微的曹肇、还有远在封国的燕王曹宇,以及眼前剑舞而歌、即将远赴北境的毌丘俭。
所有人,都似乎慢慢的与自己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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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一切事宜早已准备妥当的毌丘俭,在护卫军队的拥簇下,朝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开赴而去了。
出了洛阳城之后,夏侯玄与李丰、诸葛诞等一众好友,再次在长亭与毌丘俭做了出发前最后的道别。几名老友只是饮尽了樽中的美酒,道了一声“保重”,除此之外,几人再没有多说什么。
包括夏侯玄在内,算是郁郁不得志的三人,此刻就这样肃立在长亭之中,望着他们北上远去挚友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殷切期望。
在这一刻,三人已然将心中的理想,尽数托付在了毌丘俭这匹奋蹄怒奔的骐骥千里马身上。
一路上,望着比起南方更加雄壮巍峨的幽燕大山,以及一路上时常映入眼帘的百姓民居与农田,想到燕山之东那可怕凶残、狼子野心的公孙氏与漠北贼心不死的鲜卑部族,毌丘俭瞬间感到了自己肩上担负的千斤重担有多么的沉重。
在路上,他心中的沉甸甸的责任感,不禁化作了两句简朴雄浑的诗句:
“芒山邈悠悠,但见胡地埃。
忧责重山岳,谁能为我檐。”
【注二:此处笔者将毌丘俭的《在幽州诗》:芒山邈悠悠,但见胡地埃。与《之辽东诗》:忧责重山岳,谁能为我檐。二首合为了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