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岁首,大魏与鲜卑这一场冬日大战过后,北境战场上又多添了数万枯骨。此时虽是冬日,战场上并无多少腐烂尸骨,但京城洛阳还是发生了一场疫疾。
几乎与此同时,青龙二年的初春三月庚寅日,另一个并不让洛阳人悲戚多少的噩耗传了开来———前朝末帝,山阳公刘协,薨逝了。
【注一:《三国志·卷三·魏书明帝纪第三》:“......三月庚寅,山阳公薨,帝素服发哀,遣使持节典护丧事。己酉,大赦。夏四月,大疫。崇华殿灾。丙寅,诏有司以太牢告祠文帝庙。追谥山阳公为汉孝献皇帝,葬以汉礼。”】
本朝文皇帝是受了山阳公刘协禅让,才得以继承大宝的,因此按照礼节,皇帝曹叡亲自素服发哀,以主持山阳公的丧仪。不仅如此,曹叡还命太常和洽,大司农崔林两个使持节的干练大臣亲自前往山阳公府主持吊祭并监护丧仪诸事。
一月之后的丙寅日,皇帝曹叡又下诏,命太庙有司以太牢礼祭祀文皇帝,并追谥山阳公刘协为大汉孝献皇帝,以汉时帝王礼厚葬之。
皇帝曹叡与满朝文武没想到的是,他们忙活了一阵之后,先前无暇顾及的那场小疫疾,竟不知不觉的蔓延了开来,
转眼之间,便已入夏,春日天气一暖,那场春日间便已开始酝酿的瘟疫,竟让洛阳许多的百姓都有所沾染,诸官百姓都是惶恐不已,许多人为了躲避疫疾,更是选择拖家带口、携老扶幼,暂时离开洛阳来躲避瘟疫。
曹叡为了控制此祸蔓延,不但下诏令派遣数十名宫中御医出宫以抵抗瘟疫,更是令各地大小名医纷纷携药进京,以期与京中医者戮力同心,早日让洛阳恢复往日的繁华。
而这管控瘟疫的事宜,皇帝则交给了任职洛阳典农的毌丘俭,以及自己原来东宫的旧臣散骑常侍何曾。
原本颇为繁华、一片生机勃勃的大魏国度,霎时变得如同修罗场一般,每日都会有不少百姓因病离世。
原本充斥在各坊各市中的小贩吆喝声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令人揪心的绝望叹息。
不仅如此,许多百姓以及官员甚至选择“悬符厌之”,企图以鬼神之力来消灾解难。
主持各项事宜的毌丘俭,这一日在平昌门街道上,见一个失魂落魄士子骑着一匹干瘦驴子,口中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毌丘俭仔细倾听,这才听清楚,原来那人正在吟诵前朝名士王粲的《七哀诗》: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毌丘俭闻言,望着那一人一驴渐渐远去的干瘦落寞背影,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自汉末以来,由于战乱频仍,天下遍地皆尸骨,因此瘟疫连年,民不聊生,早已成了常态,当此之时,即使是养尊处优的士大夫们,也未能幸免这瘟神之害。与王粲齐名,身为本朝文皇帝曹丕至交好友,为世人盛赞为“建安七子”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等名士,也在前朝建安年间一时俱逝,其惨状可见一斑。
与洛阳城各个王公大臣府上一样,昌陵侯府各处,同样也摆满了博山熏香炉,日夜不息的燃起了艾草,以图驱散那可怕的瘟疫。
家主昌陵侯夏侯玄此时倒是不在家中,他才与妻子母亲团聚没多久,便再一次去了北境。
而且这一次,李惠姑并不知晓自己夫君北上是为了何事,只知道他是奉了陛下之命,去执行一个秘密的任务。
就在夏侯玄离开洛阳后不到一月,京城洛阳就爆发了这场骇人的疫病。
这让原本前些时日还对夏侯玄安危十分提心吊胆的太夫人曹玦和夫人李惠姑,变得反而没那么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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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阳侯府、司马宅内。
由于城内到处皆有疫病,司马师又不放心让妻子和孩子独居府中,因此便打算这几日都安安稳稳的留在府中,好好陪着夏侯徽和几个未满五岁的孩子。
这一日,家主大将军舞阳侯司马懿也告了病假,躲在府中未去上朝,闲来无事的他便想来考察一下几个儿子的学问,因此一大早,司马师与司马昭两个嫡子,以及司马干,还有司马亮、司马伷等庶子便早早前去家中正堂等候父亲了。
与往日的每个早晨一样,少夫人夏侯徽仍旧亲自打扫着阿公司马懿和夫君司马师的书房。
当夏侯徽再一次不经意的触碰到司马懿那只檀木书架上的《阴符经》时,她不禁又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个七夕乞巧后的黄昏,兄长夏侯玄对自己说过的话。
“媛容,司马一家虽不至于参与通敌之事,但我却怀疑,河内郡守王离的死,多半与司马家有关。此事具体的关窍我尚不清楚,据我推测,可能幕后之人是为了维护朝中某位牵涉此事的故交党羽。我也知道,司马伯父和子元不会是通敌叛国的奸邪之人,但是媛容,这一次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
虽然时隔多年,这件事情也并没有如兄长所想的那样水落石出,但她自数年前,那次无意间打翻书架上的药瓶时,她就明白,兄长说的话,其实都是对的,只是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
时至今日,她心中这个念想又不由自主的跳了出来,这让她心中一时之间有些五味杂陈。
夏侯徽就这样,一边发着呆,一边不经意的朝着书架后的“禁地”走去。
阴暗的角落间,明明空无一物,可是夏侯徽却好像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
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是当她朝着那灰暗墙壁走近时,她才发现,竟真的有人在说着什么!
那声音,就在这墙壁后面!
夏侯徽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将耳朵贴在了木墙上。
“俞婆婆,您看,这京城之中可都是疫病,咱那看管人质的地方又那么阴沉晦暗,指不定哪天就染上病了,您要是再让小的在那边看管那几个人半死不活的人,小的可不干了。”
夏侯徽听了这话,不禁满腹惊疑,难道,这个人说的所关押的人,和六年前那与盗马案牵扯的已故郡守王离的家人有关?
“放心吧,我已经和侯爷说过了,那蒋济蒋大人早就已经和侯爷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留着这几个人,也没什么用处了,这两天你找个时间,把他们处理了,然后再把尸体从府中密道中悄悄拉出去,埋了便是!”
果然如此!
夏侯徽听了那熟悉的声音竟是俞婆婆,心中又是悲痛又是惊诧,神智大乱的她不禁一声惊呼,还不小心撞到了那木制的隔墙!
“嘘!”密室之中的俞婆婆急忙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人不要再说什么了。
“怎么办?”那个人本来就胆小怕事,此刻察觉到有人偷听,自然是更加紧张了。
“慌什么!”俞婆婆冷笑一声,阴森森的看了那隔墙一眼,就算她没有看到那隔墙后的人,她也能猜出来偷听之人是谁。
毕竟,五六年如一日亲自打扫书房的人,还会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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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京中瘟疫在官服民间众医者的齐心协力下,终于有所缓和了。
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不能掉以轻心,因为在确保疫病完全消除之前,疫病是随时都会反弹的。
舞阳侯府中,众人都在为少主司马师的生辰宴会忙活着。
不过由于时值瘟疫,府中并没有邀请外人,也没有出门采买什么,只是尽量从简安排着。因此这场生辰宴会,与往年大有不同,变成了一场家宴。
家主司马懿端坐正堂,司马师与司马昭二人东向陪坐,司马干,还有司马亮、司马伷几人则西向陪侍。
酒过三巡之后,家主司马懿似乎兴致不错,想要让儿媳夏侯徽来弹奏一曲,以助酒兴。
司马师见父亲难得有此兴致,便没有推辞,笑着鼓励妻子道:“既然父亲想听媛容抚琴,那媛容便弹上一曲,为父亲助助兴吧。”
夏侯徽笑着点了点头,而堂下侍立一旁的下人,则将早已预备好的“绿绮”古琴抱了上来。
夏侯徽接过那古琴,不禁心中微微一颤。
看到这面古琴,就好像又回到了近十年前,看到了那个抱着这把琴前来夏侯府祝寿的那个英气逼人的少年。
她不禁抬头,朝着夫君莞尔一笑。
司马师也是朝着爱妻暖暖一笑。
十年匆匆过,所幸他和自己,仍旧还是那般相敬、相爱。
“铮......”只见夏侯徽左手抚压丝弦,右手勾抹,琴弦初颤,古琴发出一丝不俗的清鸣。
她仍旧是弹奏着当年的那首旧曲。
轻勾散挑几手之后,夏侯徽突然指锋一转,起初宛如佩玉相击之声的琴音,突然轻快了不少,就如清泉流水,淙淙过石一般,此时只见她双指柔中带刚,虽然她的琴艺已不似当年那般娴熟,但一抹一挑之间,还是足见技艺不凡。
不久,清泉汇入江河,又顺势奔流入海而去,曲调霎时势如大潮,宫商激扬。
此刻,夏侯徽不经意的抬首望了望夫君,他的眼神,依旧还是如当年初遇那般温柔......
“铮!”
就在这时,弦断,指破!
那原本洁白如雪的第七弦也带上了一丝殷红!
司马师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扶起脸色苍白的妻子。
“媛容,你怎么啦!”司马师见夏侯徽脸色不佳,顿时紧张万分。
“没事的,夫君。”夏侯徽暖暖一笑:“只是刚刚吓到了而已,不怕。”
“那就好,那就好。”司马师轻轻扶起夏侯徽,继而向席上的父亲躬身说道:“父亲,媛容她身子骨不适,孩儿请求早些回去,望父亲应允。”
司马懿此刻面无表情,只是“唔”了一声。
司马师此刻也不顾什么礼节,一把抱起妻子,便朝着自己庭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