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升迁至皇帝嘉福殿内侍长、实则为被与青青苑有联系的某位高官效力的韩雍,此刻见皇帝怒极攻心、吐血晕倒,心中反而大喜。
当太医迅速赶来,为皇帝诊脉之后,发觉皇帝虽然怒极攻心于体有损,但毕竟先前得李惠姑施针,又吃了几副惠姑开的汤药,因此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太医们又按照毛皇后保存的惠姑所开的药方,每日给曹叡沐头浴足外敷,几日下来,曹叡的病情倒是略有好转,只不过比起先前惠姑刚刚施针过后的情况,则又是云泥之别了。
这一日,皇帝在梦中梦见了自己已经逝去的皇儿曹殷,一觉醒来后,身体又十分的不适,韩雍见时机已到,便向皇帝言道:
“启奏陛下,寿春有一农夫,其妻自言为天神所下,民间传言,此农妇曾得天神喻示:其命中当为登女,当营卫帝室,以担黜邪纳福之任。而寿春百姓但有大小病症,只要饮了这农妇的神水,或用此神水清洗外疮,痊愈者极多。如今陛下龙体有恙,朝中内外之人,都无不盼着陛下龙体早日康复,近年来此农妇现世,说不定,说不定......”
韩雍说到了这里,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曹叡的反应,并且刻意停顿了一下。曹叡此刻并无什么大的反应,见韩雍突然支支吾吾了起来,眉头微微一皱问道:
“说不定什么,你有话直说便是!”
韩雍急忙俯身磕头谢罪,继续说道:
“说不定,此农妇真的就是上天派来保护陛下的神女,也未可知......,小臣的意思,陛下如今何不,何不将其召来,以试验其神奇医术是否灵验......,如其果真有奇效,届时陛下龙体犹胜往昔,岂非是天下之大幸。”
曹叡听了韩雍的话,沉默了良久,陷入了沉思,并没有说话。
而韩雍心中则在想,那寿春农妇乃是与青青苑有联系的主人培养了多年的人才,非但真的精通医术,而且又得了主人所赐的诸多灵丹妙药,即便今日便来到了皇宫,应该也不会穿帮。而一旦此农妇得了陛下新任,那么要实施主人接下来的计划,一切便都好办多了。
幸好陛下这些年来心性浮躁,且又身体欠安,少了数年前的那一份精明沉稳,否则此计虽妙,但也未必能够奏效。
数日后,那名寿春农妇便被天子下诏召来了洛阳,不仅如此,皇帝还专门还下诏称扬了农妇的医术,还为那农妇在后宫立了一个医馆,太医署的官员们见此一名不见经传的农妇得天子如此优宠,心中自然是又嫉妒又惶恐,心中纷纷都不是个滋味。
这件事情当然不会瞒过太后郭女王。
郭女王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心中担忧无比。曹叡身为天子,贸然便使一以巫术起家的农妇担任宫廷御医重任,非但会招致天下非议,而且还会将皇家的身家性命交付他人之手,这件事情又怎么能让她安心?
郭女王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后怕,她立即便传唤侍女青鸾以及一干内侍,朝着嘉福殿而去了。
曹叡见到郭女王以后,依旧以这十数年来每一个日子里那副恭敬的模样,朝着他这个“母后”行了人子之礼。
“陛下,哀家听闻陛下近日来让一农妇以巫术为宫中之人医病,以致太医署上下官员人心惶惶,哀家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
郭女王一句话尚未说完,让她没想到的是,多年来一向表面上对自己还算恭敬的皇帝,自己的“儿子”,将殿内内侍宫女都尽数遣散出去以后,居然朝着自己这个母后歇斯底里的吼叫了起来:
“够了!你害死了我的母后,害死了我的冏儿、殷儿、淑儿,还不够吗,你还要来害死朕吗!?”
望着双眼通红,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的皇帝,一向沉着冷静有胆有识的郭女王,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面对天子之威,她一时之间不敢说话。
就这样,“母子”二人一时无话,沉默了半晌之后,回忆起自己与曹叡这十余年来相处时光、内心痛楚的郭女王,这才对皇帝泣诉道:
“陛下,你难道真的以为,文昭皇后,是哀家害死的么……,难道,哀家这十余年来对你的照顾和疼爱,你就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一通咆哮发泄过后的曹叡,此刻心中暂时也清明了些许。
他当然没有忘记,这些年来眼前这个女人对自己如何。这十余年来,并无子嗣的郭女王,的的确确是把自己当做亲生儿子来看待的。倘若当初郭女王对多疑的父皇多进一句半句的谗言,也许自己就不会坐在这个皇位之上。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心中慢慢清晰了起来,可是他一闭眼,一想到自己死去的母后与几个孩子,他的心中便一阵疼痛。
这些多年以来积攒下来、不断发酵的痛楚,让皇帝的内心深处多了许多少年时不曾有过的偏执与刻薄。
而这份偏执与刻薄,此时像极了当年他的父亲,文皇帝曹丕。
此刻,皇帝通红的眼中竟然也含满了泪水,但他却并没有停止对郭女王的攻击:
“不要再假惺惺了,你以为朕不知吗,你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巩固你自己的地位而已,你若是真心为朕,又怎会害死朕的几个皇儿?你就是想让朕百年之后,让一个襁褓中的孺子来做个傀儡皇帝,而你自己则好做一个专横擅权的吕太后!”
郭女王听了这些话,心中的痛苦无以复加,此刻的她,心中只恨当年许昌行宫的雨不够大,否则自己像当年楚王的王后一般,为等候君王而葬身大江之中,倒还能留一个好名声。
“母子”二人再次沉默了许久之后,面无血色的郭女王只是有气无力的朝着曹叡行了一礼,便轻轻的去了。
一直背对着郭女王的曹叡,此刻早已泪流满面,当他听到雕花梨木的宫门支呀一声后,立即便转过了身,当他想要张口喊什么时,一切却已来不及了。
就在郭女王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内侍便通传说,开阳侯卞兰求见。曹叡本来心力交瘁,不想见人,但他想到卞兰近日身体大是不适,今日前来,定有缘故,曹叡心中念想如此一转,便叫人传来了卞兰。
等君臣二人相见之后,这才发现对方的神情都十分萎顿,而两鬓也都生出了不少白发,只唯一不同的是,卞兰乃是中年,而皇帝才不过三十余岁而已。
除此之外,卞兰口干如裂,看起来更是萎靡。
“子芳,多日不见,你老了许多……”
卞兰闻言,心中不知从何处袭来了一阵悲凉。他泪眼朦胧的对曹叡说:
“陛下,微臣忧心国事,却又苦无良法,故而苍老……”
曹叡叹道:
“如今二方虽未平定,但却还算安稳,子芳何必如此忧虑?”
数年前,卞兰见外有二难,而自己这个皇帝又留意于宫室,因此
数次切谏。故今日曹叡见卞兰两鬓斑白,自然又以为卞兰是因为边境军事而忧虑。
曹叡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立即说道:
“子芳,宫中女医官,乃寿春神女,她的神水配方,内服外敷很有奇效,宫中许多人用了她的神水,都是药到病除,朕看子芳你的病,近日又有些不安生,药酒见效过慢,不如你也试试那神水看看。”
卞兰再次拜伏于地:
“陛下,臣所担忧的,不是二方之事,而正是陛下崇信巫术之事啊!”
曹叡闻言,脸色突变。他方才才因此事和郭女王有所争执,转眼间连自己信任的卞兰也这样说。
卞兰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皇帝的震怒,他继续说道:
“治病自然要以药来治,陛下怎可相信巫术?”
曹叡闻言,脸色又是一变,此时此刻,他方才压制下的怒火再次腾的升了起来:
“如若子芳只是来说此事,那你还是回去吧,朕累了!”
卞兰听了这话,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可是皇帝却已然甩袖而去了。
数日之后,五十一岁的太后郭女王在永安宫薨逝了。而她的贴身侍女青鸾,在传达完太后遗愿之后,也自缢而亡,选择了追随郭太后而去。
不久之后,开阳侯卞兰病情加重,也薨逝在了自己的府上。
三月十一日,皇帝按郭后的遗嘱,将她安葬在了文皇帝首阳陵的西侧。
除此之外,皇帝还为郭女王服孝举殡,按养母生平功过,追封其谥号为文德皇后。
不仅如此,皇帝曹叡再次晋封郭太后的亲属郭表为观津千户侯,郭详为驸马都尉。还追封郭女王的父母为观津敬侯、堂阳君,亡兄郭浮为梁里亭戴侯、郭都为武城亭敬侯、郭成为新长亭定侯。都以太牢之礼祭祀。
而卞氏一族,卞兰的儿子卞隆也得到了皇帝的安抚赏赐。
苏家茶肆内,一些市井百姓正在低声谈论着些什么。
“听说,当年甄皇后就是被郭太后所害,口中塞糠,以发覆面而死,因此此番,陛下算是为生母报了仇啦!”
另一个声音则窃窃私语道:
“听说陛下此番不仅亲自为太后写了祭文,而且亲自送丧陵前,要知道,陛下登基后,连文皇帝的灵柩都没有去送呢!”
“还有,听说此番开阳侯卞兰也是因为反对用那神水,才被陛下赐死的吧!”
“可我听说开阳侯是自己病死在府上的……”
“嗐,这些皇族密辛,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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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福殿内,皇帝翻出了卞兰当年为尚为魏国太子的文皇帝所写的颂:
明明太子,既叡且聪。博闻强记,圣思无双。猗猗左右,如虎如龙。八俊在侧,旁无谀凶。富不忘施,尊而益恭。研精书籍,留思异同。建计立议,廓然发蒙。天下延颈,歌颂德音。闻之于古,见之于今。深不可测,高不可寻。创法万载,垂此休风。
【注一:见载于《艺文类聚》卷十六】
曹叡览毕,又打开了卞兰的那篇《座右铭》:
重阶连栋,必浊汝真。金宝满室,将乱汝神。厚味来殃,艳色危身。求高反坠,务厚更贫。闭情塞欲,老氏所珍。周庙之铭,仲尼是遵。审慎汝口,戒无失人。从容顺时,和光同尘。无谓冥漠,人不汝闻。无谓幽冥,处独若群。不为福先,不与祸邻。守玄执素,无乱大伦。常若临深,终始惟纯。
【注二:见载于《艺文类聚》卷二十三。】
曹叡心中不禁苦笑道:文中“从容顺时,和光同尘”的道理,表舅都明白。但自己这个表舅,却偏偏是一个好直言的耿介之士,世人皆知过刚易折,可却偏偏还是难以做到专气致柔啊。
“表舅,倘若你不那么耿直,也许朕就会听你的话了吧……”
宫中檐下,铁马叮咚;殿内空空,此刻却并无谁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