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刘季眼睛微闭了起来,轻声叹了一口气。
刘执嘉还是能体会到一点儿子的茫然与痛苦:三十而立,可既不会也不愿务农,又不会也不屑经商。想做游侠之士,可天下却没有了信陵君,甚至连张耳都被迫逃亡。读的书就好比存钱,是要变现才有用的。可儿子不爱读书,不要说当大儒或博士等待朝廷征用,就连在乡村教书都不够格;见识和大志倒有,却无处施展。
那么像张耳一样,为了楚国奋力一搏?
安全第一!
我没有张耳那样多的资财能给他,何况张耳不是失败逃遁了吗?万一要被官府抓到,可是性命不保的。
更有一点说不出口的是,刘季是否算是个真正的楚国人?他生下来的时候,丰邑可还是属于魏国呢。
“还是你那个张耳兄说得对,英雄也要顺势而为、待机而动。先好好在家休息,累了就到朋友处走动走动。广交朋友总是好的,云从龙风从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嘛,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刘执嘉读书不多,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和鼓励儿子,竟然给逼得想起了隐约记得的《易经》上这么几句,他怯怯地问儿子。
顺序搞错啦!刘季一瞬间想笑,但又马上领会了父亲笨拙背后的心意,很是感动。
“父亲说得甚是,英雄岂能末路?何况儿子现在还不是英雄。”
“也不要过于自惭,要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要记得你身上的印记哦。啊,我还想起几个字,潜龙勿用——好像也是《易经》说的吧?”
“是,父亲读书不多,记性倒很好啊。”
“呵呵。”父子相对,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刘执嘉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就在他心怀忐忑地关切秦楚之战的结果、担心是否祸及丰邑时,真正改变他和刘家一族人命运的事件已经悄然而至了。
“丰公弃官逃跑了!”
“沛公也逃跑了!”
回来不久的刘季刚去沛县找王陵,就带回了这两个让人不安的消息。
堂堂楚国一县长官,竟然不声不响就弃官而逃,这说明什么还不清楚吗?
当刘执嘉心惊胆战地跟着儿子刘季,来到丰县县衙时,门口已经是黑色甲胄的秦军站岗,而张贴的一纸告示,平静而冷酷地宣布这块土地已经换了主人,没有遇到反抗——县师主力早先已经被抽调上了前线,而余下的军士或逃或降。
“自即日起,丰邑置秦县制,归辖于泗水郡,余皆一体如常,望各安生业,勿要滋事。昔日魏、楚管辖期间,任官者,务于本月内自首,可从轻发落,任吏者经甄别考核留用,此布。”
刘执嘉与儿子刘季互相对视一眼后,心不由狂跳起来。
刘季扭头就走,而刘执嘉会意,紧跟在儿子身后。
“父亲,我有事先走了,您慢慢回家吧。”
出了县衙所在街道,刘季见身边没有什么人,加快了脚步,同时回头叮嘱父亲。
这小子,不愧是在外面游历过的,很是机警啊。刘执嘉在心头不由赞了一句,可内心的紧张让他还是尽量快速地回家,回自己弟弟刘瑞的那个家,也就是自己父亲、刘季祖父刘荣养老的那个家--------
“父亲!父亲?”当刘执嘉赶到弟弟刘瑞家时,熟悉的躺椅还在,但旁边的拐杖和拐杖的主人不见了。
“祖父昨日就连夜离家出走了,只要从兄刘贾相陪。”刘季轻声道。刘季刚到不久,脸色涨红,除了疲劳,更多的是激愤。
“父亲!——”旁边的弟弟刘瑞刚才一直处于呆滞状态,听了刘季这句话,放声大叫了一句,可马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尽力压抑住自己的悲声,眼泪开始不断流了下来。
“父亲啊。”刘执嘉什么都明白了。他轻声念叨着,眼睛不由得紧闭,可还是控制不住盈眶的泪水滴落。
“哼!”刘季却没有哭,他的脸色更涨红了,喘着粗气,右手按着宝剑,在厅堂内疾步来回,如同被困住的虎狼。
弟弟刘瑞与父亲的感情比自己要深厚得多,毕竟父亲一直跟随他生活。刘执嘉控制不住哭了一会后,见弟弟情绪比自己更激动,反而很快清醒了,他上前轻拍弟弟以示安慰。
刘瑞浑身一震,似乎想起了什么,抬起泪水婆娑的脸,急促地低声对哥哥刘执嘉说道:“快!父亲临走前吩咐,我们两家快些收拾好东西,去金刘寨!”
“金刘寨?——好好,这就去收拾。”刘执嘉的手停在了半空,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句,这才反应过来,不再多言,转身拉起儿子刘季的手就走。
刘季稍微迟疑了一下,却也不再发问,反过来用手搀扶着父亲刘执嘉,走出了门。
丰邑城西北,金刘寨。次日清晨。
刘执嘉虽然觉得疲惫未消,但多年早起的习惯让他还是很早就醒了过来,而儿子刘季就睡在自己身边,也被自己惊醒了。
二人默默起身,刘季跟在父亲身后,开始上“山”。
所谓“山”,其实就是树林中那座——先考刘氏讳清之墓。
刘季小时候每年都会跟着父亲来此扫墓,如今已经好多年没有来了。他有些新奇地四下打量着,其实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如常。
“愿祖在天之灵,保佑刘家平安无事,愿父亲路途顺利,能早日归来。”刘执嘉放下拐杖,示意儿子刘季点燃了三支香,然后跪拜、躬身低声祈告。
刘季跟着父亲做着同样的动作,只不过把“祖”改成“曾祖”,“父亲”改成了“祖”。
“父亲,现在我才知道,为何这里一直叫金刘寨了。曾祖和祖的苦心,真是可悯可敬啊!”
回来的路上,沉默半晌的刘季突然对父亲发出了感慨。
金家寝堂(br /s:古时平民祭祀祖先之所),正厅。
昨夜刘执嘉一家匆忙而来,就安置在了几间偏房内。刘伯媳、刘仲夫妻和刘执嘉各一间,人多物杂,当然免不了显得拥挤。
“执嘉侄,休要过于担惊,且先在此住些时候,你父已经祸绝远走(br /s:据说古时“主犯”自刭或亡走,称为“祸绝”,“祸绝”后就不再牵连家人了。又传说平原君朱建就是为此而自刭“祸绝”的),想来不会再生事端了。过几日,我会让孙儿去探听消息。匆促之间,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啊。”
“叔叔说哪里话来,小侄已是打扰,心下不安。如若无事,我也会尽快离去,免得带累叔叔的。”
“侄儿,你这话就见外了,休得再说,我可要愧对你父——唉,我的兄长啊。”一声长叹,声音却是压的很低。
二人说话时,刘季的眉毛惊讶地向上挑了挑,眼前这个一直被自己跟着父亲尊称为金太公的六旬老者,竟然是自己的叔祖?
而此刻,这个所谓的金太公——刘纪已经满眼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