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霞光浮现,半日悬空。
郡府门前,左仓和杨叶二人早早地就披着官服,戴冠携袍,同昨日一样,分立于府门两侧,府门大开。
经过一日的沉淀,全城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了郡府出了这般奇观,由于的确是闻所未闻,大多数百姓哪怕是抱着图个热闹来尝尝鲜的态度都来欣赏了,艳红的太阳还没完全探出圆脑袋,郡府之前就已经是人声鼎沸,错乱纷杂。
这其间,有裹挟着农具即将赶赴田园的光杆老人,有一手托着轻扇呈学子模样的年轻书生,更多是体态微胖出口坦率的中年妇女,而最受杨叶关注的,是头顶青冠,身着丝衣的大户管家。
若是说昨日的府门前可称得上熙熙攘攘,那今日便是摩肩接踵,水泄不通,而这,便是杨叶要制造出的效果。
“大人呐,你们两位在此站着,又有何用,我等知道,这并非二位大人所为,太守之责二位不必过于自责!”
终于,人群中为杨叶二人说话的声音终于出现,毕竟这公告背后的落款乃是武乡太守姜维,看着两个年轻人在此守着,倒也是过意不去,好歹这两个人都是武乡当地人,和许多人也有过照面。
对于这种声音,杨叶二人只是微笑以待,默然不应。
忽然,一个汉服加身的中年男子引着两个长工打扮的人从人群中逐渐挤到了府门之前,见了杨叶,恭敬地拱手一拜,询问道:“大人,在下乃是德坞县王老爷家委派而来,前来领取郡府承诺的粮食的,不知大人此时可否方便?”
后面众人一听,顿时炸开了锅,闲言碎语张嘴就来。
“分明就是我等先登记的,为何便宜这个土财主!?”
“这太守难道没收这帮人好处?”
“本身就财大气粗,还和小老百姓争饭吃,心里过得去吗?”
....
潮水般的斥责声使的男子猛然回头,大喝一声:“尔等于此狂怒又能如何,此乃太守大人亲笔所书,白纸黑纸于此张贴,你等要是嫌活腻了,大可以冲进这府门,待到日后下狱一死了之,休要在此呈口舌之快!”
这话一出,大部分人没有停下抱怨的嘴皮子,只是声音略略小了些,而杨叶微微一笑,应男子的话道:“此时便可领取,粮食乃在府库,还请稍作等候,须臾即可。”
“多谢大人了。”男子拜了拜。
“不过,在领取之前,需要核计身份,做好登记,乃可领粮。”杨叶再道。
到这里,中年男子还是没有察觉出问题,只是认为这不过就是程序罢了,便依着杨叶所说的信息一一解答道:“德坞县王老爷家,共六十三口人。”
“六十三口人....”杨叶含笑看着这男子,继而追问道,“此数字可属实?”
“当然属实。”男子一口咬定。
在男子咬定的同时,身后一阵唏嘘,不少人的嘘声中说道一年到头也没见着这王家有超过二十个人,哪来的六十多口?
“既是如此,那便请贵户人家依照年长至幼的顺序,逐一来此领取粮食,否则,郡府不予分发。”杨叶恭敬地俯身一拜,“还劳烦配合。”
中年男子一听,顿时有些心虚,很明显这个数字是夸大的,于是婉言道:“大人,你看我们家人口众多,且大多为老幼,德坞县距离此处有颇远,实在是不便,还请大人体谅....”
杨叶笑了笑,十分理解地说道:“本官十分体谅,只是,距离甚远,足下犹能在日出之前抵达郡府,想必是日夜兼程了吧,加之,既多为老幼,为何家中所登记者将近九成都有取字(古达男子二十岁取字)?”
说这话时,杨叶像模像样地拿出了上周的登记单,举之示众,大声地查问,逼得中年男子一时间哑口无言,只是羞得满脸通红,而身后唏嘘之声更浓,还有人偷摸着踹了他的屁股一下,使得他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引得嬉笑不断。
眼看着下不来台,男子慌忙承认乃是前番登记时有所差池,出了意外,这才闹出了乌龙,而杨叶答道:“既然闹出了乌龙,那更需家中众人,一一来府,逐一核实,方才可领粮。”
男子于此时可谓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望着嘴角带笑的杨叶,只觉得自己受到了百般羞辱,一气之下领着左右就要走,还丢下一句:“这点狗屁粮食,喂狗王家都不要!”
即将要扬长而去,杨叶再度开口:“即便是不要粮食,拒来郡府核实信息,则按原信息处理,你王家确有六十三口人,本官所言可有误?”
“你可自便。”男子丢下一句,于众人中退却。
杨叶乃收起笑容,朝着一旁的左仓点了点头,随即面向众位百姓说道:“无论是谁,胆敢冒名,添名,图郡之粮食者,都拿不到一粒粟,太守大人早已经强调过,若是做不到公正,则此次放粮毫无意义!今日的王家就是例子,希望诸位不要步了王家的后尘。”
话音刚落,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摇头离去,有人显露担忧之状,有人表现欣慰之态,门庭若市,如是而已。最多的人,心怀忐忑,他们虽然没有财主那般贪婪,但想占小便宜的也大有人在,要是真像杨叶说的那般一丝不苟地核实的话,那几乎人人自危了。
但,老人们是绝对不相信郡衙会这么做的,毕竟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再加上完全可以扯一堆由头,耍无赖也大有人在,要真说啊,就是单纯地觉得,再严重也就不过是拿不到这天降馅饼罢了,只当是自己吃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也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佝偻老头,拖着颤颤巍巍的声音轻轻上前,喉咙里好似卡了根刺似的,皱皱巴巴地说出了五个字:“大人....能改吗?”
这一句话自老人嘴里出,入在场人之耳,府门前两个门吏忍不住笑了,杨叶面色僵硬,一时间没有作答,左仓观望着杨叶,也不出声。
一时间,场面上竟安静下来了。
“当然可以。”
此时,姜维自杨叶身后缓缓走出,面含微笑地看着老人。
杨叶和左仓连忙回首,行了个礼,又转回身子,而姜维也挤到了两人中间,笔直的躯干有如中天悬梁。
“大人...贱民也只是....太缺粮了,这才.....”老人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随着嘴巴的张开而抖动,他想解释,可出不了口。
“老人家,郡府会发粮的。粮食种来就是吃的,怎么会不发呢?”姜维俯下身子,握住老人有些拧巴的手,轻声说道,老人家一时间眼泪夺眶而出,差点就跪下了,而姜维又借此机会趁机补上一句,“本太守在此说明,若是先日存在谎报,冒报,可以上报郡府,否则,后果同王家一样。”
这样的震慑作用立马就影响了一大波人的心态,但同样也有部分人,认为姜维此举无非是要引蛇出洞,最后一网打尽,当然,这种想法会在真正开始实行时烟消云散,因为姜维并无此意,而无论是发粮,亦或是瞒报,这都不是姜维关注的重点,姜维真正关心的,就是人口能否转化为军力这一问题。
“不知为何太守大人朝令夕改,又突然不按登记次序发粮,而按八人以上,是否有失公允?”
一个年轻人问出了很多人不敢问的问题。
姜维笑笑道:“大家试想,王家领到粮了吗?没有。但他们家不可能领到粮了,在场有多少人是按实情登记?作为太守,我不知道。而有多少人为了多领粮食而谎报?想必数不胜数,郡府当然知道有人如此为,故而,以大户为先,但凡有谎报,皆除取粮之名。这同时也是给在场诸位,亦或是全郡百姓,一个机会。”
底下人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叫骂声终于消散了。
众目睽睽下,姜维微微一笑,转身撕去了贴在府门侧墙上的大户优先的告示,在杨叶耳边轻语道:“即刻起,按次序发粮,吩咐下去,还是要查,免不了有人有侥幸心理,最好是,宁可放慢工作进程,也要保证数据属实。”
杨叶会了姜维的意思,微微颔首,道:“大人放心,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言罢,姜维拽住左仓便往内府走去,留下杨叶一人布置相关事宜,姜维方才转身,身后百姓已然欢呼不已。
回至公堂,姜维往案后一坐,活动了下脖子,吁了口气,如释重负,而其侧的左仓看着姜维,脑子里又冒出了许多问号。
“大人,,,,在下有些不解....”
“不懂就问。”
“昨日大人难道不是为了先行处理大户人家的发粮任务吗,为何现在摇身一变,又取消了?”
姜维一听,哭笑不得,气的坐了起来,指着左仓的鼻子,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左仓啊左仓,我说你什么好,我以为你跟着杨叶在外头站了许久,脑子能明白一点,没想到还是如此,你在外面站了如此久,难道就看不出民怨吗?”
“如此说来,大人就不怕得罪了那帮大户,据我所知,府里四成的税赋都来自于大户,万一引得众人不满....岂不是不好收场?”
“这倒还算是正常的担心,只是,这些大户,偶尔得罪一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哦。”
姜维对于如何和大户周旋,早在出去考察那一日便有了初步的打算,盲目和大户人家发生冲突,不利,任由大户人家目无官府,不行,那如何做?那就是旁敲侧击,无形施压。
登记人口其后跟随的便是治本之策——调整税制。
只是在这种环境下,这个举措十分冒险,要知道汉朝四百年中,虽然有过征收人头税的税种,但从未把田赋和人口挂钩,曾经乃是计亩而税,要是改成计人而税,那这些大户,即便是土地成片,那么掩藏的人口也是其无形的压力。
“大人的意思是....就是要激怒那些大户吗?”左仓僵直着脸,额头上直冒冷汗,他是真恨生下来时爹娘没给自己一个好脑袋瓜子。
“大户们是不会因为领不到粮食而感到恼怒的,你以为就凭这些粮食能吸引得了大户们的青睐?他们根本不屑,无非就是报着能领则领,反之亦可的心态来的。据我观察,这批报上来的户籍名单上,至少半数以上的大户都没有登记。”姜维答道。
“啊?这是为何?”
“这帮财主,精明着呢,地是自己家的,雇农却只是种的而已,除了给点铜钱,赏口饭吃,别无其他,而大户本身呢?恐怕是可以坐吃这座银山,反复循环,殷实的资产可以供他们的子孙读四书五经,学习孔孟之道,可以参悟董仲舒的王道,再利用其声望,使子孙入仕为官,最终进一步巩固家族地位,有这样光明的路子,何须在意一次开仓放粮?”
左仓这才明白过来,若不是姜维指点,他几乎还不知道大户人家能有这么诱人的发展路线,以前他还以为其只是能吃好的,穿贵的,能不干活罢了....
的确,在科举制降世之前,阶层固化是常有的事,九品中正制最终也衍生了门阀政治,而好在川蜀地区诸葛亮的治理有效地阻止了门第形成,以至于这些大户还不至于操纵入仕一说,要真能操作入仕,那地主就升级为士族之家。
“在下明白了。”左仓拱手道,“大人一言,在下实在是醍醐灌顶,如读十年书啊。”
姜维眼睛一直,忽然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代劳下去各县将各地大户汇总起来,最好是能查清楚其人口数,家庭成员,有多少土地,这些都要一一调查清楚。”
“遵命,不过若是其不配合当如何?”
“要是配合还用得着派左大人你去办吗?”姜维端详着左仓,期待地说着。
“在下了然了。”左仓咽了口口水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