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当说出“孙翊生死在都督一念之间”这句话后,程普面色再变,跌坐于席,久久不曾开口,脑海里快速闪过一幅幅让他内心纠结难安的画面。
刘琦所说“祸起萧墙”当然不是空穴来风。
就在最近数月,随着孙策病危直至逝世,江东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震荡,而根源自然是离不开亘古以来争斗的主题——权力继承。
孙策在世之时,二郎孙权协助张昭、张纮、秦松等文臣主内政,治理地方,而三郎孙翊则随行军中,与程普、黄盖等武将一同征讨四处。翊三郎身高体壮,武技枪法尽得孙家真传,且性格骁悍果敢、快意恩仇,冲锋陷阵时皆身先士卒,正对军伍之人胃口,故与程普等江东老将相处得极为融洽,和年轻一辈的周瑜、徐盛等也称兄道弟,适逢乱世,重武轻文,故一时间翊三郎在吴地风头大盛。相比之下,孙家二郎孙权却慢慢有被看轻和慢待的迹象。
自年初孙策遇刺重伤之后,东吴后继之事也被提上日程。
理所当然,江东军将皆有意拥立孙翊为继承人,而张昭等文臣则属意孙权,认为其老成持重,更能担大任,双方争执不休,孙策也迟迟未拿定主意。
秋后,交州刺史张津袭扰南部边境,左都督程普领兵出征,孙翊也代兄随行督军,谁知大军方才出征,孙策的病情便突然加重,不日撒手人寰。
程普得到消息后,带着孙翊急急赶回,然终究是山高路远、迟了半步,二郎孙权已在张昭、张纮等重臣的拥护下被立为新任吴侯,而当时负责拱卫本境的右都督周瑜从鄱阳湖赶回吴县后孤身入城,公然对孙权继任表示了支持。
有拥立之功的周瑜随即被任命为大都督,压过了程普一头。而三郎孙翊则被夺了军权,被任命为丹阳太守,名义上仍是一郡之主,实则被软禁府中,除了贴身亲兵外,守城兵将皆为二郎孙权亲信,不许其离开丹阳城半步。
程普自是不甘,跑去大都督府质问周瑜,周瑜却反问道:“如换做是程公,又该作何决断呢?是将二郎、二张(张昭、张纮)等一干人等全部杀光,让吴县血流成河,才算泄了心头之恨吗?”
程普听罢,不禁默然无语。
周瑜这才叹了口气,并徐徐谓道:“先主策病重之时,你我都曾起誓,以身家性命保江东基业稳固,如若真的闹到两孙相争的地步,届时怕会引来荆州刘景升、许昌曹孟德乘虚而入,江东六郡将不复姓孙也!二郎虽与先主脾气秉性并不相似,但性格沉稳,礼贤下士,亦乃雄主之资,你我齐心辅佐,必能成就大业!”
周瑜所言,字字在理,层层递进,让本就不善言辞程普无话可说。但其仍倔强谓道:“可三郎怎么办?就这样做个活死人?这对他太不公平!”
周瑜看向程普的眼神颇为奇怪,甚至隐隐还有些哂笑之意,但最终还是淡然谓道:“程公大可放心,吴侯早已做了妥善安排,保管三郎在丹阳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待局势稳定之后,自会解其足禁,毕竟是骨肉兄弟、血脉相连,届时朝堂之上,必少不了三郎的位置。”
至于这局势稳定到底是多久,程普没问,周瑜也没说。
眼看大局已定,程普不得不接受现实,继续做他的左都督。尽管他同意统领庐江、庐陵、豫章三郡兵马,在周瑜的统领下帮孙权打这场稳定权柄之战,但心中的愧疚和怀疑却从未平息,故此时此刻听闻韩当所传之言后,百感交集一齐涌出,心头混乱不堪。
良久,程普心绪缓缓平复,这才问韩当道:“此事义公(韩当表字)你怎么看?”
韩当略作沉吟后谓道:“如今三郎身陷囹圄,按理说对吴侯已无威胁,其并无下死手的理由,只是刘子瑜敢说这番话,想必不是无的放矢,也不可不防啊。”
程普点了点头后谓道:“如今丹阳城防统领妫览、戴员二将,皆为吴侯亲随出身,与我等并不相熟,待江夏之战事了,得想办法在丹阳安插上咱们的人手。”
“不如与那......”韩当欲言又止,程普看在眼里,正色谓道:“你我兄弟之间,有何好遮掩的,但说无妨!”
韩当讪然谓道:“弟方才想及刘琦既然有意吐露此情,必有路子可以探听消息,兄大可与其合作,共保三郎周全!”
程普脸色一沉,摆手谓道:“吾岂不知此子是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想让我江东内斗,他好从中渔利罢了!此等叛主之事,我程普断不会做!”
“可是......”韩当还想再说,有从人报称:讨越校尉蒋钦回来了。
程普闻言大喜,命速速带来,少顷便见蒋钦从帐外滚入,跪拜在地,涕泣不已,连声称罪。
程普忙上前将其扶起,并温声谓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罪之有!”
这时韩当从旁问道:“我闻公奕(蒋钦表字)已落入敌手,如何能回得营来?”
蒋钦面色赧然谓道:“末将乃少将军刘子瑜亲手所释也,并有书转交都督。”
说罢有从怀中掏出信笺一封交予程普。
程普展信阅过,见书中刘琦口气谦卑、以晚辈自称,虽未再提及孙翊之事,但认为眼下之战战出无因,双方当以和为贵,化干戈为玉帛,并列了三点缘由。
其言辞诚恳、阐述过往、分析利弊、条理清晰,皆乃发自真心,让普颇为打动。
书略曰:荆州与江东虽有深仇,但乃旧恨。彼时诸侯纷争、群雄乱起,淮南袁术窥伺荆襄沃土,蛊惑先主坚起兵犯荆州。坚连战连捷,而后渡汉水欲取襄阳,却不慎在城外岘山中伏身亡。此事究其起因,乃孙坚犯境在前,而荆州反抗在后,故坚之死,实乃袁术狂妄自大、擅起战事之罪也。后袁术因僭越称帝,死于众叛亲离之中,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孙坚在天之灵遂得以告慰,故旧仇并不是东吴举国来犯的理由。
此其一也。
坚之子、先主策亦为明事理之人,虽偶有犯境之举,但重点始终放在扫荡地方、整肃士族上,这才有了如今东吴政通人和、富庶强盛的局面,并因此得朝廷敕封为吴侯,六郡风流尽数纳入麾下。如今二郎权甫一得掌印绶,便善动兵戈,实乃不智之举。此时江东士族早已蠢蠢欲动,战事若有闪失,父兄为他打下的基业将毁于一旦,当早日退兵为上。
此其二也。
然新任吴侯虽年少,但在江东向来有冷静沉稳之名,也正是因此备受张昭等文臣推崇,不应有此不智之选,书中直言:皆因得位不正!
此其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