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严很生气,更准确来说是很愤怒,出离愤怒。
以至于向来极为冷静的他竟涨红了脸,在客人面前将茶盏杯碟摔了一地。
来客对于李严的过激反应显然已有所预料,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依旧淡然谓道:“那王元跟随韩玄多年,亦知此事始末,李中郎若要唤他来对质,在下这就去安排。”
来客脸膛发黄,短须枯疏,正是枝江县丞李谌是也。
王元从江陵潜回枝江当日,便将施襄画押供词交到了李谌手中,并详细说明了刘琦的部署和安排,李谌不敢怠慢,小心避过韩玄耳目,连夜赶去城西夷陵军营寨拜访平西中郎将、夷陵令李严,将施襄施襄画押供词当面奉上,这才有了开始那一番李严失态的场面。
“不用了,”不料李严深吸口气后,抬眼间已面色如常,目沉如水谓李谌道:“劳烦李县丞夤夜来此相告,实在感激不尽,所述之事吾已尽数知悉,来人啊,上汤。”
说罢已有从人换过茶盏,端来两碗甜汤,显然是送客之意。
“李中郎若要有所为,在下可代为......”
李谌慌乱之下还想再问,李严已然端起汤碗,轻呷一口,早有从人朗声喊起:“送客——”
李严端碗在手,肃然目送李谌悻悻然而去,屏风后又转出一人,但见其容貌俊秀,目如点漆、面如傅粉,正乃李严之子李丰是也。
却见李丰径直跪倒,口中哭叫道:“阿爹——”
李严忙抬手示意其噤声,待问过从人,确认李谌已离寨远去后,这才在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嘶吼后,抬脚将面前的案几踹翻。
此时李丰已爬到李严跟前,泪眼婆娑中一把抱住父亲大腿,哭号谓道:“阿爹!韩玄这狗贼,歹毒如斯!害死阿娘,竟反挟恩图报,以致连累贾大哥命陨江陵!我这便点齐兵马,去取他狗头,为阿娘、为贾大哥报仇!”
说罢便挺身而起,嚷叫着要去擂鼓升帐,却被李严一把拉住,摇头谓道:“丰儿,莫要鲁莽行事!”
李丰不解谓道:“阿爹,事情已再清楚不过,又何须犹豫?”
却见李严双目中冷意凛然,拿起施襄画押供词在手,沉声谓道:“你以为阿爹就从没怀疑过韩玄吗?这些事我早就已经猜到了,只是一直未曾说破,这纸供词,不过是证实了我的猜测而已。”
“什么?阿爹你早就知道?那为何我等还听那韩玄狗贼之命行事!”李丰闻言大为震惊,瞠目看向李严,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向来威严和刚正闻名于世的父亲,这一刻,怀疑与失望充斥在他双眸之中。
“丰儿,你还是太年轻呀,”李严拍了拍李丰稚嫩的肩膀,长叹一声后才徐徐道出心声:“韩玄与施襄哪里敢对我下手,不过是两条狗而已,真正下手的是他们躲在背后的主子!”
“背后的主子?”李丰略一愣神已然明了,倒吸了口冷气谓道:“莫非是蔡......蔡都督?”
“不错!”李严语气冰冷,恨然谓道:“正是蔡瑁那厮无疑!”
蔡瑁在荆州军中威望之重,非他人所能比拟,故李丰在听闻真凶是他后怯意顿生,再不复先前的叫嚣,惶惶然低声谓道:“纵是......纵是蔡都督......也不能有此等恶行呀!父亲为何不去襄阳禀告州牧刘将军,请其代为主持公道?”
“州牧大人?哈哈!”李严闻言,摇头苦笑谓道:“这几年刘将军愈发老迈,早已不复从前,政事军务都已不怎么亲自过问。如今襄阳蔡瑁独揽军权、一手遮天,别说只是劫了家眷,就把阿爹我给杀了,恐怕刘将军也是无能为力啊。”
“这就是阿爹一直假装被蒙在鼓里的原因吗?可难道这事就这么算了?我阿娘还有贾大哥难道都白死了吗?”李丰喃喃谓道,忍不住再度潸然泪下。
李严无奈的看着这个儿子,心里清楚以其软弱天真的个性和稚嫩削瘦的肩膀,既担不起报仇的重担,也受不了生活的磨难。如果是太平年岁也就罢了,靠着祖上的荫庇,当也能衣食无忧,可在如今这弱肉强食、豺狼遍地的乱世,如若没有自己为他遮风避雨,怕是给别人塞牙缝都不够啊。
想到此处,李严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手抚李丰发髻,温言谓道:“丰儿,汝且放宽心,那些害死你娘之人阿爹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丰抬起头来,含泪问道:“那方才阿爹为何要阻止丰儿去杀韩玄狗贼?”
李严沉声谓道:“枝江本就是韩家祖地所在,势力盘根错节。韩玄在此既占地利,又有人和,不仅兵力不在我之下,更是广有本县大族支持。我夷陵大军若贸然行动,必会被其察觉,非但除不了此贼,说不定还会为其所害!”
李丰骇然问道:“那......那却如何是好?”
李严淡然一笑谓道:“他既占地利人和,那我等便且稍安勿躁,坐等天时便是。”
“天时?”李丰问道。
此时从人已再换过茶盏,李严取来一饮而尽,朗声谓道:“李诚之夤夜上门,他虽未明说,但背后之人必乃少将军刘琦无疑,如我所料不差,少将军旦夕之间便要来取江陵!有李诚之这位韩玄身边的红人做内应,江陵城必破无疑,这就是为父所说的天时!从这次江陵之事来看,少将军做事果敢利落,手下人才济济,颇有刘将军当年之风范,论胸怀之广、容人之度,甚至还更胜一筹,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若能借此天时搭上少将军这条线,则我李家日后在荆州必将高枕无忧也!”
李丰若有所悟,但又有不解,遂再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方才阿爹要拒绝与那李县丞详谈呢?”
“李诚之?哼!他还没这个资格!”李严傲然一笑谓道:“你阿爹好歹也是刘将军亲封的平西中郎将,坐镇荆州西陲,若任由他小小县丞摆弄,为其做垫脚石,日后岂非沦为笑谈!”
“可是......”李丰还有话说,李严已然手拍其肩,自信谓道:“放心吧,丰儿,阿爹心里有数得很,汝且记清楚了,咱们既然要投效于人,就一定得拿出大功劳,那种决定战局、举足轻重的大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