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生退意
“救命啊,救我!”
从晕厥中醒来的张恒大声呼救,一只粗糙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安抚道:“没事了,战斗已经结束了,安全了。”
“韩信?”稍稍稳住心神的张恒抬眼看到韩信守在自己床边,也顾不得询问战果或是自己身处何地,只是一头扎进对方温暖的胸脯中放声痛哭。
韩信自幼父母双亡,被淮阴县的百姓视为不祥之人,再加上性格桀骜,就更加无人愿意亲近他了,谁承想如今却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
面对怀中泪如雨下的张恒,韩信不知如何是好,伸出颤抖的双手抱住对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帮呜咽中的张恒顺气。
“咳咳,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韩信一边拍打张恒的后背一边轻声安慰“章邯已经跑了,秦军也死的死、降的降,没事了。”
张恒强忍住泪水,迅速挣脱出韩信的怀抱,用朦胧的泪眼瞪着韩信质问:“怎么就没事了?我差点就死了!”
“我这不是把你救下来了么?”
“你救了我,跟我差点死了有关系么?”
“就是我救了你,所以你不会死啊。”
“可我差点儿死了!差点儿!”
此时韩信终于明白了“永远不要跟女人讲道理”这条真理,站起身来向张恒告辞:“天色不早了,军师在战场上受了些惊吓,还是早些休息调养身体吧。”
韩信正要转身离开营帐,却被张恒忽地起身从背后抱住:“别走,今晚陪我睡吧,我怕!”
“我曹,军师这可不兴来啊!”韩信被吓得大惊失色,向前一跃强行挣脱了张恒的怀抱。
张恒气得鼓起腮帮,气恼地瞪向韩信:“怎么啦,都是大老爷们儿你还害羞啊?”
这下,韩信的表情从惊慌失措变成了满脸疑惑:“都是......大老爷们?”
“啊,咳咳,”张恒这才想起自己穿越后的身体是一副女儿身,赶忙干咳掩饰尴尬“时候不早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此时轮到韩信不肯离去了,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满脸狐疑地凝视着张恒。
张恒不敢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暴露,因为这会让自己拥有“兵家必争之人”这一危险的头衔,但是一直让韩信这样盯着自己也不是办法。
“那个,今天的战果如何?”万般无奈之下,张恒只好坐到床边,努力转移话题,竭尽全力让韩信不再关注自己的一时失言。
韩信也就势移开自己狐疑的目光,向张恒报告起了战果:
“秦军只有章邯一人逃脱,万余正规军不愿归降被尽数屠戮,由骊山刑犯组成的数万杂牌军在章邯逃跑后全部归降,现在都被绑在营帐外,明日午时听候发落。
正如你所料,项将军成功劝降周文,收编了他手下的近十万大军。打算明日先解决完秦国降兵的问题,再打着秦军的旗号围住陈县,继续想方设法收编陈胜手下剩余的数万军队。
唯一不幸的消息是,项将军在作战中受伤了,浑身上下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最重的一处在腹部,被扎进去了一支枪头,伤及内脏,必须修养几个月。龙且、季布正陪同军医在项将军营帐内看护。”
对于项羽受伤,张恒并不奇怪:“他受点伤正常。”
史书记载项羽作战勇猛,每每身先士卒,战斗结束后必会披伤十几处。最后的乌江之战更是在披伤百余处的情况下立斩汉兵百余人,此等勇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什么,连项将军受伤你都能预料到?”韩信惊愕地询问。
面对韩信的发问,张恒一时没准备好,只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额,可以这么说。对,我算到项将军会受伤了。”
“早些休息吧,我告辞了。”言毕,韩信头也不回地走出张恒栖身的营帐。
“喂,我一个人害怕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军营里除你之外都是男子,没人能陪你!”营帐外传来韩信无奈的回答声。
韩信离开张恒营帐后,并未回到自己的营中休息,而是独自站在营帐外陷入沉思。
探望过项羽后,准备回营帐休息的龙且迎面撞见了沉思中的韩信:“呦,韩将军,你不回营休息在这儿发什么呆啊?”
“龙将军,你觉得咱们的张军师是不是哪里怪怪的?”韩信严肃地询问龙且。
韩信的问题搞得龙且一头雾水:“奇怪?哦,确实。她不但是个才女,还对天下时局有独到、准确的见解,全天下除了咱们张军师,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有如此才能了。”
“哎呀,不是这个,”龙且显然没听懂韩信的问题,答非所问的回答令韩信十分焦急“你仔细想想,你要是不看脸,不听声音,你能感觉出她是个女子么?”
“你这是啥话呀。我要是不看脸不听声儿,我还能把你当成女的呢!”龙且此时看向韩信的目光就像是在端详一名精神病患者一般。
此时韩信已经有些冒火了:“我踏马不是这个意思。你仔细想想,她作的诗、讲话的方式、举动,有哪一点像女子么?”
“确实没有,”龙且经过仔细回忆后答道“不过,毕竟人家是旷世奇才,行为上必须不同于常人嘛!”
“嗨,我跟你明说了吧。刚才军师让我陪她睡觉。”
一听这话,龙且顿时满脸笑意地凑近韩信,右手轻轻地打了对方肩膀一下:“我说韩将军,咱军师的姿色可真是不错呐。有这等艳福你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陪人家去!”
韩信抬起右手用力地拍向自己的脑门,说:“我不同意陪她睡觉,她却跟我说两个大老爷们害啥羞。”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就是,刚才咱们军师以为自己是个男的!”
“嗨,军师受了些惊吓,一时神情慌乱说错些话也正常,”龙且实在不明白这点小事韩信有啥可奇怪的“你可真是个正人君子,要是换我,我早就跟军师共度良宵了,嘿嘿嘿......”
龙且越笑越猥琐,整得身旁的韩信面红耳赤一掌将他推开:“行了,天色不早了,咱们各自回营休息吧。告辞。”
“告辞。”
道过别后,韩信、龙且二人各自回到自己的营中休息。
韩信躺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还在思索,不停地自言自语:“真的是一时慌乱么?还是她本就认为自己是男子?”
可惜韩信在淮阴时人见人躲,因此对张恒的印象只停留在似有顽疾、河边赐饭上,并不了解她此前是什么样子,否则必定生出更多疑惑来。
张恒同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经过今日的林中遇险,她明白了秦末乱世中战火纷飞,人命如草芥一般说没就没,自己跟随项羽伐秦的话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暗自发誓道:
“不能再待在军队里了,真是随时掉脑袋呀,明儿就跟项羽辞行回淮阴老家。淮阴算是为数不多能逃过战火侵蚀的地方了,我就狗到韩信回乡报答我就行了。荣华富贵怎么着都跑不了。”
次日午时,项羽将张恒、韩信等一干将领召集到主帐之中。此时项羽的气色俱佳,声如洪钟,丝毫没有身负重伤的迹象。
还未等张恒开口提出辞行,项羽就先发话了:“我打算将秦国那几万降兵坑杀,并将此事公告天下,诸位可有意见?”
作为生长在21世纪和平年代的人,张恒饱受人文主义熏陶,对人命一向充满敬畏。一听项羽的打算,顿时将自己的辞行计划抛之脑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项将军,不可呀!”
项羽面露愠色,但是念在张恒策划函谷关大捷的功劳上,强忍怒火,问:“军师有何见解?”
“额,”张恒只是不愿项羽草芥人命,却并未想到阻止其大开杀戒的理由,只好勉强回答“那好歹也是几万生命,既然人家都投降了,那就留着用呗。”
项羽嘴角微扬,冷哼一声:“军师当初分析天下局势时,说得可是头头是道,如今为何这般儿戏?章邯刚一败逃,这帮人就立马投降,带兵打仗岂能用这种贪生怕死,如墙头草一般的军队?”
“那不能带,就遣散回乡?”
“放肆,”项羽站起身来怒斥张恒“如此儿戏的处理,你还当自己是我大楚的军师么?”
这次,张恒虽不至于失禁,却也不免被吓得心惊胆战、面色煞白。
惊慌之际,韩信及时出面同意张恒的提议:“将军,我同意军师的办法。秦国之所以不得人心,就是因为残暴不仁。咱们放那些秦兵归家,正好显示出咱们是仁义之师,与秦军不同。这样的做法更得民心。”
见韩信说得颇有道理,项羽的脸色也缓和不少,却依然不能同意放数万秦兵归乡的做法:
“塑造咱们仁义之师的形象固然重要,但是放数万秦军归乡就太过分了。咱们是仁义,不是仁慈!
坑杀这些秦军,可以让秦国的军队将我们当成凶神恶煞,以后在战场上只要看到我们就不敢应战。
至于仁义,那是对百姓的,不是对敌人的!我拿下陈县后,自会让百姓们明白我大楚的军队,是仁义之师。
况且,杀人都需偿命,这些秦军手上又沾了多少咱们兄弟的血。周文,你说是不是?”
见周文默默地点了点头,项羽信心倍增:“同意我坑杀秦军的兄弟,请起身。”
龙且、季布二人应声离开席位站起身来;平日里没什么主见的周文,想起自己惨死在秦军手中的兄弟们,也随之离席起身;就连刚刚持反对意见的韩信在思索片刻后,也离席起身同意了项羽的做法。
“好,既然除了军师,大伙儿都同意我的做法,那咱们就即刻派人挖坑,正午时分准时坑杀这数万秦军!”
事已至此,张恒也无力辩解了。其实她心中承认项羽说得在理,明白“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一道理,只是不愿看到数万生灵涂炭罢了。
正午时分,被绳索束缚着的数万秦兵齐刷刷地跪在早已挖好的坑边,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大坑,早已猜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结局——活埋。
他们之中,有人哭天抢地地求饶,希望项羽能够放过自己;
有人沉默不语,心中默默为自己的家人做最后的祈祷,希望他们能够熬过这纷乱的世道,迎来太平;
有人放声哀嚎,大声质问项羽为何要赶尽杀绝,自己曾经不过是骊山刑犯,拿起刀枪与义军为敌也纯属被逼无奈......
哭泣声、求饶声、咒骂声不断传入张恒耳中,令她心如刀绞,宛如身披不可饶恕之罪一般,在人间炼狱中不停地穿梭、徘徊,纵使挨过上万种残酷刑罚也无法洗清罪孽。
韩信、龙且、季布和周文四名将领也纷纷抬起手来捂住耳朵,不愿听这些环绕耳畔的绝望之声。
唯有项羽,享受着这些声音,嘴角轻蔑地扬起一丝笑意,这是属于胜利者的微笑,笑容中掺杂着得意、残酷与凶狠。战场之上成王败寇,失败者的生命只配任人鱼肉,项羽深谙此道。
“行刑!”
项羽一声号令,数万楚军将面前被绑得结结实实的秦兵尽数推入坑中。
伴随着接连不断的惨叫声,最先掉入坑中的秦兵被随后接踵而至的同僚砸死、压死,较晚落入坑中的秦兵则还需再艰难地忍受一段,在死亡之路上漫步的恐惧。
随着沙土一点点落入坑中,逐渐漫过底层秦兵的尸体,钻入中上层秦兵的盔甲之中,哀嚎声也逐渐停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正午的阳光照耀在坑中,照射在秦兵麻木的脸上,霎时间变得黯淡无光,反射出道道令人寒意刺骨的微光。
终于,沙土彻底掩埋了数万秦兵。
此时的张恒哪里还敢向项羽这个魔王提出辞行?用颤抖的双手紧捂嘴唇,转身逃离这片死寂沉沉的地方,韩信也转身追赶张恒而去。
“呕!”张恒跑到没人的地方,一个劲儿地干呕,直到吐出几口白里透黄的胃酸才感到舒服一些,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赶来的韩信上前安慰道:“这就是战争,那些秦兵必须死。他们的死可以威慑到其他秦国军队,让他们对我们感到恐惧,这对以后的战斗有好处。”
“历史上,他们本不用死的。”张恒幽幽地说。
历史上,这支由数万骊山刑犯组成的杂牌军,在跟随章邯成功镇压陈胜义军后全部获得释放,很多人都回到家乡熬过了这战火纷飞的年代,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张恒的出现,却让一切都变了。
“历史上?”韩信的声音充满疑惑。
“嘶,”张恒深吸口气抑制住泪水,不耐烦地说“跟你说不明白,总之这些人不用死的。要是我当初不在项梁面前装X,策划函谷关之战,这些人早就完成任务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你若不策划函谷关之战,周文手下十万大军,甚至更多义军都会被章邯带兵镇压。到时死的人又岂止这数万秦兵?大秦一日不灭,受苦受难,惨死在暴政之下的百姓又岂止数万?”
张恒双手握拳狠命锤击自己的胸口,试图用这种方式排解心中郁闷:
“这不一样!
死再多人,那都是被秦军杀的,被义军杀的,与我无关。
这次不一样,这些人是真真切切因我而死的,是我策划的函谷关之战啊!如果没有函谷关之战,他们中不少人能回到家乡,熬来太平的日子,与家人享受天伦之乐。
现在,因为函谷关一战,因为我,他们,他们全都被埋在地下了!都被活埋啦!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张恒,韩信呆站在原地迟迟不肯离去。
张恒见韩信还不离开,顿时暴跳如雷:“滚!给我滚!”
“那,那你保重啊。”第一次见识到张恒发火的韩信着实被吓了一跳,转身悻悻离去。
直到今日,张恒才明白了何为“一将功成万骨枯”。
张恒才明白为何项羽能够亡秦,因为他的狠辣与秦王嬴政简直如出一辙。
张恒也明白了,自己可以扭转历史的车轮,却没有能力控制它。
自己应当回到淮阴,嫁人生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而非以一名“穿越者”的身份妄想驰骋楚汉,被她搅乱的历史车轮根本不知将会驶向何处,结局的好坏更是无法预料。
项羽此时在张恒眼中宛如一只恶魔,若是向他辞行张恒真担心他会砍了自己,警诫军中将士不要在伐秦大业上萌生退意。
而今唯有待项羽拿下陈县、收编陈胜军队后,返回会稽见到善解人意的项梁、范增再提出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