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树下少年
“嘶,怎的又烧糊了。”一个身形瘦弱、面黄肌瘦的少年嘟囔道,将手中业已焦黑的红薯拍拍,抖落其上的灰尘。也不管干净与否,直接塞入口中。
说是少年,也是勉强了些。此人一头银发披肩,就连眉毛也是纯白之色,远观倒与耄耋老人一般无二。一双眼睛,大大的瞳仁占据了大部分眼眶,仔细看去,隐隐有一层漩涡在其中流转。看久了,有一种眩晕之感。
揉了揉瘪瘪的肚子,少年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了山坡之上。在山中搜罗半日,只找到到一根红薯,只能勉强用来果腹。
少年所在的山名为东始山,位于赵国北陲星落原。山脚下有一个寨子,名为大风,依山而建。大风寨不大,总共才有五六百人。
寨子里的“人”,自称灵族,来源于不同种族,毛鳞羽介俱全,俱是化形之妖,在外则被称为妖族或妖人。至于纯粹的人族,则被称为“正人”。
类似的妖寨,在星落原上还有几十个。在这里的妖人大多是赵国各地化形之灵,或是人灵混交的后代,被统一安置在这方圆几千里贫瘠之地。偌大的星落原,几乎可视为一处巨大的流放地。
为防妖人生事,赵国在星落原周边建了郭邑、白城、炎关三座大城牢牢盯防。
少年三个月前孤身一人流落到此地,慢慢学会了此地言语,熟悉了此地环境。
此时已是入冬,因着正人身份,却始终无法住在寨中,只能在寨子周边找了个破庙容身。
这座庙破败已久,只有一院一屋一神像,平日里很少有人至此。
据说,这座庙不太干净,未开灵智的兽类到此都要莫名受惊。那些化形之妖,感应更为灵敏,更是不愿到此。如此一来,这倒是给少年提供了极好的休憩之所,不仅无人打扰,连平日提心吊胆的猛兽也远远避开。
少年名叫水云升,这个名字是自己所起。至于来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只觉着冥冥中自当如此。有意识时,水云升已是身无半缕,蜷缩在一棵树下。
这棵树树叶金黄,通体散发着金色的光亮。树的周围却是一片无边的孤寂黑暗。明暗相交,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光罩。在这无穷的暗中,如一粒贝珠,守着一点光明。
树上长着九片心形的硕大叶子,每个都有两个水云升大小。叶子间藏着灰、红、青色的三个果子,个头只有李子大小。
水云升爬起身,却又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这具身体十分难以操控,腿是腿,手是手,各行其是。好不容易走的利索了些,水云升忽然感到十分饥饿,抬头看到树上的果实,费劲的爬上树,将红色的果子摘下塞在嘴里。
果子入嘴即融化开来,只留下一颗圆形的黑色果核。吃下果子后,周围的黑暗似乎有了生命一样游离开来,从中传出一阵嘈杂的窃窃私语声。转头还想再去寻找其它果子,却都已消失不见。
肚子依然饥饿,水云升只得爬下树,想尝试着向黑暗中走去。从头上扯下一根白发,慢慢伸向黑暗,一阵亮光耀起,头发湮灭不见。
无奈之下,水云升只得返回光罩之中,重新爬到树上,随手挑了块小一些的树叶,压平了些试探着躺了上去。树叶很大,承受水云升的重量全然不成问题。
不一会儿,水云升沉沉睡去。再睁眼时,已到了一处陌生的荒原。荒原上,到处出没着凶禽猛兽,瘦小的水云升在其眼里,与老鼠无异。
一路小心潜行,躲躲藏藏,才偶然寻到了大风寨的地界。不管寨子中的人多么怪异,终是找到了一处有人烟的所在。毕竟有寨子在此,周边的野兽也少了不少。
只是在入寨门时,被寨中人识出是正人,加之这怪异相貌,终不被允许入寨,水云升只得在寨子外的破庙安身下来。因为身体十分瘦弱,平日里只能寻些野果之类,或是逮些兔鼠之物,勉强充饥。至于大一些的野兽,哼,还不知道谁吃谁呢。
这几个月来,水云升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原,天空是茫茫的乳白色。
一个老人的背影,孤独的行走于风雪之中。天空忽然出现了绿色的极光。各色的光线从老人身边涌现,周边的空间好像融化了一般,出现了五彩的涟漪,游离着各色线条,不断湮灭重生。
老人好似没有察觉,继续向前。半个身体渐渐走入那涟漪之间,只是在快没入时,回头看了一眼水云升。双瞳如墨,几无白色,如最深的潭。每到此时,水云升都会从大汗淋漓中惊醒。
甩了甩头,将这双眼睛从心神中丢开,水云升从地上站了起来。两天了,只吃了一根红薯,入腹几无感觉。眼见着就要过冬,破庙之中寒冷异常,若是没有些存粮和衣物,恐怕此冬难捱。
看看山脚寨子中袅袅腾起的炊烟,水云升抽抽鼻子,再勒了一下腰带,把身上破烂的兽皮衣服裹紧了些。
天已近暮,周边暗了下来,水云升悄悄向着寨子摸去。寨子中这些化形之妖久成人形,早已接受了人族的一些习惯。
水云升如此怪异,说不得是身受诅咒,寨子里的人都不愿与他来往,生怕招来晦气。
顺着山坡下来,水云升踩着一块石头,翻上了寨墙。大风寨紧邻山坡,挨着山的一侧寨墙就修的随意了些,这倒是给水云升出入寨子提供了方便。
进入寨子,水云升四处打量了一下,拣一些僻静巷子,溜着向着寨子中央摸去。
寨子中央有一处广场,矗立着一尊人首蛇尾像。据寨子里人说,此像乃妖族始祖,每个寨子里都会供奉一尊,以庇佑寨民。每月初一,寨子里都会月祭,摆上各色供品。这始祖像周边是寨子里的禁地,等闲不让人进入。
神像后侧,还专门建了一座神庙,常年住有一名祭司,既是巫医,也负责寨子里诸事卜问。
水云升盯上的就是供品,这些供品多是寨子里猎杀的各色野兽,采摘的各种灵果。供品无人敢动,就连最嘴馋的小孩都不敢染指半分。
饥饿驱使下,水云升顾不上这些忌讳。溜到神像前,四下张望无人,伸手抓起一块如自己头一般大小的肉块,大口嚼了起来。天气转冷,肉脂已凝结为白色,水云升顾不得这些,将这些油脂大口吞下。在冬日,只有这些油脂才能抵御刺骨的寒风。
边吃着肉块,边将一侧的果脯往衣服里塞。
“小贼找死,胆敢偷吃神的供品,快放下。”一声怒吼响起。水云升抬头一看,喊叫的是一个胖大少年,身旁跟着两人。
胖子名叫宝象,仗着身高体壮,在寨子里小一辈里经常惹事生非。身边尖嘴猴腮的小个子,名叫胡嘉,双眼滴溜溜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另一个则是个面容白皙、身材纤细的男童,天生男生女相,姓吴名凉卿,长的唇红齿白,美如冠玉,竟然比一般的女子还要俊俏一些。
这三人都是妖族之后,从小在寨子里长大,对于水云升这个莫名冒出的外人,而且还是正人,颇有敌意。每次水云升到寨子中讨要食物,都会受到几人的驱赶。
水云升转头就跑,边跑还不停的往口中塞肉。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跑了几步已是两眼昏花。三名少年迅速围拢过来,前后挡住了水云升的去路。
“放下供品。”胖大少年气急败坏的扑了上来,试图从水云升手中夺回肉块。这些供品是祭献给妖祖的,被这个白发小子偷去,万一触怒了神灵,寨子里岂不是要遭殃。
而且这个小偷来历不明,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寨子里的老人都说这是被诅咒之人,让人更加嫌恶。
人之性恶,本就喜欢恃强凌弱。特别是妖寨中,沿袭了兽类一些习惯,对于年轻一辈的相互争斗十分放纵。这就和狼群一样,强者愈强,弱者越弱。
水云升死死护着手中的肉,无论宝象如何呵斥,只是大口吞咽。气急之下,宝象用手轻轻一提,轻松将水云升拎起,不禁怔了一怔,这小白毛怎的如此瘦弱。眼见水云升还不住手,不禁怒火中烧,将那一缕怜悯压下,对着水云升挥拳打去。
水云升佝偻着身子,死死护着自己手中食物,不顾身体疼痛,如恶狼般将手中的肉大块吞下。终于,和着脸上的血,水云升吃下了这块比自己头颅还大的肉。
抬头看看兀自愤怒不已的宝象,水云升揩去嘴角的油脂和鲜血,双手摊开,桀然一笑,“没了,不行剖开肚皮拿去。”
眼见水云升一副滚刀肉模样,宝象愤懑的将水云升一甩,“滚,再不准你进寨子。若是让我看见,来一次打一次。”
水云升玩味的看了对方一眼,拖着长音道:“多谢款待,必有厚报。”咳嗽着一瘸一拐向寨子外走去。
见水云升远去,吴嘉面色阴沉的走了上来,“宝象,今日你下手轻了些。”
宝象叹了口气,“看他也是可怜,无依无靠,身体瘦的还没有一只羊羔重。若是拳头重些,恐怕得当场打死。算了,只要不进寨子生事,就饶了他吧。”
吴嘉面色凝重,“此人虽然看着弱不禁风,但给我的感觉却是十分危险,静等时机欲择人而噬,宝象,你这些日子还是小心些为好。虽然这小子身子孱弱,但伤人又不是非得用武力。”说完有些忧虑的看了看水云升的背影。
宝象一怔,旋即笑道,“就凭他这迎风就倒的身子,还想把我如何,即使有些下作手段,我不出寨子他又能奈我何。不必担心,哈哈。”只是说到最后,连自己也有些心虚。方才那小子的眼神,着实有些诡谲阴冷,让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待宝象等人走后,从神庙中走出两人。一个是个中年人,虎目蚕眉,一缕黑须,腰杆笔直,脸如同刀削一般线条笔直,正是大风寨寨主李猛。另一个则是个寨子里的祭司,鸡皮鹤发,身着黑色长袍,脖子上挂着一串兽骨。
“如何?”李猛双手负后,开口问道。
祭司摇摇头,“看不出这白发小儿有何异常之处,只是感应此人神魂之力,并不像个少年,倒像是个成年之人。怪哉。”
李猛沉吟片刻,“盯紧一些,再细细察探些日子,若是有什么古怪,贸然放入寨子,说不得会引来灾祸。”说完不待祭司回答,径自转身而去。
一连十几日,水云升没有再接近寨子,倒是让宝象等人稍稍松了口气,渐渐将水云升的事情抛在脑后。
这一日,宝象拎着弓箭在寨子旁边溜达,希望能打些鸟雀换换口味。虽然没把那白发小子临走时说的狠话太放在心中,但心头还是留下了一丝阴霾,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出寨。此次出来找猎,也是紧贴着寨墙,不想走的太远。
“咕咕。”一阵鹧鸪的叫声传来,听声音应是在离寨子不远的林中。宝象喜出望外,急急赶了过去,临入林前,仔细打量了四周,确认无碍后方才进入。四下搜索后,并没有发现有鹧鸪的影子,只得悻悻向林外走去。
临出林子时,宝象眼前一亮,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两块红薯,不知是谁遗留在此。左右打量无人,宝象喜滋滋的将红薯塞入怀中,心情舒畅的返回寨中。虽然打猎不成,有此意外之喜足矣。
过了两日,宝象再次出寨玩耍,远处再次传来鹧鸪的叫声,只是距离寨子远了些。犹豫一下,宝象还是向着叫声传来的地方寻了过去,这次更是让其惊喜,有一只野兔卡在荆棘间无法脱身,正好被宝象撞个正着,凭空得了一只猎物。
时间长了,宝象对鹧鸪的叫声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只要听到鸟鸣就赶紧追了过去。这未曾谋面的鸟真是自己的福星,总有意外之喜等着自己。
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不是有人作弄自己。只是一次两次还好说,一连十几次皆是如此,谁会无聊到如此地步。说不得真是自己鸿运高照,该发些小财。
过了一个月,天空渐渐阴沉,已有零星雪花落下,一连几天,宝象都没有听到鹧鸪的叫声,不禁心头怏怏。溜溜达达出了寨门,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寨子有一段距离。远处隐隐传来鹧鸪的鸣叫,宝象脸现喜色,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向着声音的来处奔去。
可是今天这鹧鸪也躲的有些远了些,一直翻过一个山坡,看不见寨子了,宝象才听的清楚了些。松了口气,宝象低头在雪地上寻找了起来。
忽然远处的树下有个东西晃动了一下,急忙赶了过去,宝象不由的喜不自禁。原来树下躺着一只雉鸡,不知受了什么伤,在原地扑棱,长长的尾羽随风晃动。
一个饿虎扑食冲了上去,宝象将雉鸡死死抓在了手中。鹧鸪果不欺我,今日又有收成。
“嗯。不对。”宝象忽然感觉有绳索套住了自己的双脚,接着嘭的一声,绳子拉紧,宝象被倒吊在了半空中。
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痒,酸麻之感迅速向全身蔓延。
宝象神情恍惚,身体随风在空中荡来荡去。那缠绕在其脚踝上的绳索,是由东始山特有的一种毒藜编成,天生长有尖刺,会流出一种白色的黏液,见血可致人兽身体麻痹。山里的猎人常会将其涂抹于箭尖上,以尽快制服猛兽。
一阵窸窣声过后,水云升从树后走出,看着倒吊着的宝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