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萧府时,刘盈问陈平,“听说你以前向先帝要过玄玉的赏赐,可有此事?”
宫里宫外几堵墙,宫外不知道的东西,好些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陈平情知瞒不住,也没什么好瞒的,他直接承认了。
把刘盈搀进金根车以后,刘盈让他进去侍候。
陈平全程跪坐在下首,为那刘盈烹茶,刘盈半晌不说话,他也在内里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刘盈喝的是香茗,满车都是清香味。
当杯中的茶水变得寡淡时,刘盈问陈平,
“萧相国之后是曹参,你不怨吗?”
陈平笑道,“没啥好怨的。臣眼中的世人,打拼了一气为的无非是身上衣裳口中食。
臣少年时拼的就是这一口,现在臣有朝廷提供的大宅子,锦衣玉食的,还有那么高的爵位,比臣的期望好太多。
看到萧丞相的模样,臣才觉得人生恍如一梦。从出生到死亡,好像谁都只是做了一场大梦。所不同的只是好梦歹梦梦长梦短罢了。
唯一可把握的,好像只有当下。可当下,却也不是自个说了算。所以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当下世道太平,还有酒可喝,有肉可餐,有饭可食,饿不着冻不着,臣就万分知足了。”
刘盈笑骂道,“你个老匹夫,好生大胆狂妄,一个不以天下为先的人,居然敢觊觎我大汉的相国之位,你当朝堂是你家的戏园子吗?”
陈平笑着答道,“人都说‘爱民如子’,如果连自己都不爱,这爱民如子岂不成了一句戏言?”
刘盈沉默了下来,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陈平这才觉察到自己失了言。
想当初刘邦败走彭城后,好几次把刘盈和鲁元公主从车上推了下来,那事好像给刘盈留下了很深的伤口。
听说自那以后,鲁元公主还好一些,刘盈却跟刘邦生分起来,以至于刘邦一见他,心里就膈应得慌。
陈平有些痛恨自己今天说话没过脑子,很快地安静了下来。车内的气氛变得很是尴尬。
快到长安城时,刘盈才对陈平说道,“朕以前听说过你家的事。很是羡慕团子有你们这样的爹娘。”
陈平却劝慰道,
“陛下是天子,是天下人的父母。天下都仰赖着您。
这当父母的,和当子女的感觉,是有些不一样的。
臣自幼没了父母,很是羡慕天下那些个父母健在的人,心想着哪怕是天天挨打受骂也甘之若饴。
可到老之后,却把一切都看淡了。觉得天下的事只能用‘得这我幸,失之我命’来概述之。
臣只望陛下保重,天下才能太平,才是天下人的福气。”
刘盈脸上的悲戚却是没有完全消散开来。
以陈平穿越前的有限的知识,人的情绪长期处于不好的状态时,得不治之症的概率会比平常高出很多。再加上刘盈脸色不太红润,他大概也能猜想出来他在宫里的日子必然煎熬。
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家庭的幸福程度是与寿命的长短成正比的。
陈平一开始就不羡慕那深宫中的皇帝。记得刘邦在世时,都六十好几的人了,按汉朝的平均寿数来说,都算是高寿的了,还在为王朝的安宁东坑西讨着。
现在的这个刘盈,后宫比当年楚汉之争的战场还要精彩,朝堂上够操心的了,回到‘家’连个安生觉都睡不安稳,即使贵为天子,人生也有好多缺憾的。
刘盈再问,“那代地苦寒,物资也远远比不过长安。
朕听说越是偏远的地方人越是野蛮,陈卿家你现在还后悔把团子送那么远吗?”
刘盈的话让陈平的心中暗自吃惊,他有些吃不准刘盈是不是借陈团子来试探自己和代国的关系,抑或是他还有些放不下对团子的情愫。
不管是哪一点,只要陈平的回答稍有差池,都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
陈平问道,“陛下可知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
刘盈愣了。
陈平自答道,“长安是能臣权臣聚居之地,即使皇家之人,也不会小瞧这座城的,对吗?”
刘盈沉默了。
陈平却没有止住自己的话,“能通过择选进入陛下的皇宫者,又有哪一位不是万里挑一的?哪一位的家势不煊赫?
皇上只有一位,后宫有那么多人,能得皇上恩宠的定有过人之处,可也是万人瞩目的所在,眼刀子也能剐人的。
臣是一个父亲,只希望自己的女儿余生别那么难过。如此而已。”
刘盈铁青着脸问道,“你拿什么来保证代国的那位就没有登上大宝的机会?
要是有那么一天,团子照样会经历这样的痛苦的。”
眼前的刘盈和平常的稳重温和判若两人,在陈平的眼中,他就像是一个失去了心爱的东西在那任性耍横的小孩一个样,让人倍感亲切。
偏偏这个小孩是天下的至尊,陈平不能上去像拍陈买一样在他身上最肥美的地方拍上几拍,还得煞有介事地小心翼翼道,
“没有如果,那人成不了至尊,团子也不会是后妃。
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带着自己的使命的,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谁也替不了谁。
陛下想多了。”
刘盈的拳头遇到了陈平的棉花包,有力气使不上劲,只得放弃撒野。他正了正衣冠,重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状态。
陈平看着刘盈那若有所思的样子,心想,如果他没有经历过被刘邦几次扔下车去,或许不那么早慧该多好?
如果不那样,也许他的心思就不会那么地细腻,多一些霸气和算计,先是镇住吕氏家族,再威慑群臣,然后陈平也不用再绞尽脑汁地为保住刘氏正统而奔忙,一举多得,多好。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刘盈回宫后首先去的是吕雉宫中,他满脸疲惫地告诉她,
“萧相国说的和父皇说的一个样,非曹参不可。
朕听闻那个曹参平素有点大大咧咧的,还好那一口黄汤,和萧相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们竟然都异口同声地说他行,真是不可思议。”
吕雉皱着眉头,“你父皇和萧相国都是可以信赖的人,既然他们都说他能行,那就是他了吧。
用人不疑,如决定用他,就放心大胆地让他去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