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再次见到刘恭时,他寝宫里的烛具撤走了大半,整个宫里都显得朦朦胧胧的,让人连刘恭都看不真切了。
唯一让陈平上心的,便是刘恭已经长长了好多的胡子,再配上他清瘦的身形,显得他更加地形单影只。
以前刘盈在时,戚腮还有点人味的温度,陪他说说话,开解一下。可是现在刘恭的寝殿里,陈平看得出来,戚腮不太愿意跟刘恭说太多的话。
刘恭所在的整座宫殿,都冷冷清清的,比刘盈的安陵还像座坟场。陈平还没走到殿内,先就被冻得打了个啰嗦。
陈平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看不见刘恭的身影,便找了殿门口处的宫人询问。宫人说他在偏殿处。
偏殿黑黢黢的,陈平进去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过来。
只见刘恭身着一件与时令不符的夹襦,坐在窗口的一矮脚小桌前叠着什么。走得近时,才模模糊糊地看见他在用带着颜色的纸折着各式的生活用品,跟中元节化掉的那些差不多一模一样。
一阵刺骨的寒意从陈平的脊椎上升起,他先兀自打了个寒颤。
然后,他再强作镇定地拿起其中的一个比较小的模型尽力往窗纸上凑,只见上边小小地写着几个大隶,上边居然有刘恭的名讳!
陈平再次被惊呆了。
眼前的这个少年还活得好好的,年纪轻轻的,居然在给自己准备起后事!
陈平想强作欢颜,可是怎么都挤不出笑容来,一个本应带领着整个大汉朝往前走的人,居然这么颓丧,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状态。
在陈平的记忆里,刘恭的骨子里有刘邦的不屈和坚韧,而且还有孩童的稚气。
大汉的天子,不应是这个状态,陈平轻轻地走近刘恭,和他一起做起了活计。刘恭的注意力却还在他自己的手上,就像陈平不存在一样。
陈平以平和的心境淡然处之,当他感觉到刘恭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了之后,说了句,
“陛下这是打算要效仿圣皇时期的禅让之举吗?即使是被世人所称颂的禅让,可能也并不像世世传颂的那么太平。”
陈平这才看到,刘恭的背上像是被什么狠狠地蜇了似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又回归了平静。
看来刘恭也只是受了情绪摆布而已,对于皇位还有权势,他还是在意的,这就有得救。打铁要趁热,陈平继续说道,
“不知陛下为何要做这些个物什?听说前朝,也就是大秦帝国建立前,他们无数的宗室子弟为了老秦的安稳不惜以身殉国,为大秦开道。
天下的权势,从来都不是白得的,只有承受得了相当的重压,才有可能闯过重重难关。王座之上,本就是一条没有退路的险途,唯有负重前行而已。”
好半晌过后,刘恭才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微微偏过头,说道,
“朕的父皇走了,朕的阿母没了,现在整个长安城,就只剩下朕孤零零的一个人。父皇走的时候,还有他的阿母、妻子和我们兄弟姐妹十几人去送他。
如果有一天我走时,会不会像普通的内侍或宫人那样,用破席子一裹,从一小角门送到一不知名处。
或者抬都不用抬,直接就在宫里零落成泥了?”
刘恭的话听得陈平直想骂娘,这刘邦家的男子,一代比一代怂。
想当年,刘邦啥都没有,别着个脑袋,就干起了事业;即使到了刘盈这代,刘盈的外表虽然太过谦和,但是骨子里却有股不认命的坚韧和狠劲;可现在,这个刘恭,说句不中听的话,吕䘵的二娘子都比他多了不只一分阳刚之气。
太娇弱了。成长过程中亲情的缺位对刘恭的伤害太大了,陈平心里有点埋怨刘盈把这么个人推上了皇位,给大汉还有自己带来了极大的风险。
可是陈平却不能把这话说给刘恭听,任何一句不得宜的话都有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平笑着说道,“陛下,想要最纯最真的亲情吗?”
刘恭露出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苦笑。
陈平像跟樊哙那样地推心置腹道,
“这世上最真挚的情感,莫过于血脉亲情。陛下,娶亲吧。娶皇后,娶妃子,娶很多的女人,让她们给你生很多的孩子。
孩子对父母的感情最不掺假,想一下,到时候有那么多爱你的人,你一下子就觉得不孤单了呢。
女人或许只跟她们的母家一条心,可是你的孩子只有你这么一个最坚定的依靠。多么牢固的亲情。”
刘恭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转过身,笑问陈平道,
“那你说我娶谁呢?是那个叫隐娘的吗?”
陈平笑着撺掇道,“陛下还没有领略过女子的好处吧?不过老臣和那些个一起经历过很多事的老友们却都认为,天下的女子,除了穿戴出身不同外,衣衫下的,都是一样的呢。”
刘恭被羞红了脸,但也没露出丝毫的反感来,他在很认真地听着。
“咱们成婚,最重要的是得有孩子。那些个进门的,无一不是想要个名分高低什么的。
陛下可以给啊。就像每年末官吏述职一样,得有个准绳。那些个能生养一个又一个的孩子的,给到什么名分;然后她们把孩子培养到什么程度,再进一步地升名位。
权势面前,她们和陛下各取所需,陛下得孩子,她们得名位和富贵。这样谁也不亏欠谁,谁也算计不着谁。”
刘恭惊讶地看着陈平,说道,“以前母后和父皇谈论起相国来,总是觉得你对你夫人很痴心,没想到你是个算计到骨头缝里的浑球。”
陈平笑而不答。只要刘恭把谏言听进去了,比什么都强。
刘恭问了一句,“相国这是要我娶吕隐娘吗?她跟过我丙弟,现在还跟刘弘议着亲。妇德有亏,我堂堂天子之尊,娶这样的女子,不是自取其辱吗?”
陈平笑道,“陛下,臣都说了。陛下的婚事,各取所需,陛下要的是孩子。打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孩子就行了。至于那个生养孩子的,管她姓啥。
陛下您说呢?”
刘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