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通说的和陈平看到的有些不一样,那天他面对谷家老叟时的神情可不是只是被人大骂了一通那么简单。
还没等上头的两位开口,陈平就问他,
“你对他,就没有半点其他的感情在里边吗?”
叔孙通的眼神有些迷茫,还有些复杂,他回道,
“当然有。在那种非常时刻里,不要说别人,就是秦宗室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大多都战战兢兢的,自顾不睱,保命尚且不及,哪还有那么多为当时朝堂之事四处奔走之人?
就冲他对内心的执着和坚守这一点,就让人敬佩。
当时臣尚且年轻,再加上骨头不硬,被谷老头那么一顿吼一顿吓,当天就卷了细软,天刚擦黑便在快要关城门的当口悄悄地易装出了咸阳,一路不停歇地往东奔逃。
后来想想,那老头义正辞严的一顿吼,反而救了当时胆小怕死的我一命。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不久后关东的战事终于如纸包不住的火,让二世知道了个透彻,然后二世因为这事追责杀了很多人,他与赵高的矛盾也是那时候到明面上的。
我对谷老头的感情,认直地计较一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哪一种更多一些,复杂得理不清。”
这是陈平眼中不一样的叔孙通,当初郦食其受到了刘邦的慢待,然后靠着本事一步步地得到了刘邦的尊敬;可是眼前的这位,走的却是和叔孙通不一样的路子。
但他现在终于说了出来,这是他面对自己心里的那块缺憾的第一步。同样很不容易。
“很多年后,我一直都在琢磨着谷老头的勇气,心里惭愧着。
老实说,我骨子里的胆小是没那么容易治好的,那次在大殿上和高祖皇帝为陛下的事以死力争,也是一时间受了那事的激励。
当时是有勇气了,后来想起来才被自己吓了个半死。
臣,也许天生就不适合做人臣,可是还忝居人臣之列,实在惭愧得紧。”
话说得真挚,也是刘盈和吕雉爱听的,陈平觉得叔孙通把自己给择干净了。
但是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谷小蛮之父,是何来头,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光是吕雉关心,陈平也同样关心。如果谷父借着前朝后裔身份的庇护,实则匈奴间者之事,那其心就不是可诛那么简单的了。
陈平趁着这当口,问道,
“那你知道吕谷氏之父的来历吗?”
陈平这时还不确定谷家后人的身份,再加上叔孙通胆小敏感的性格,就没有直接用“谷家小娘”或者“谷小蛮”这两个称谓。
叔孙通说道,“是始皇帝的庶母兄弟,也是子婴之父——”
听到这,不但是陈平,就是刘盈和吕雉也被惊了一跳。
叔孙通却很平静地说道,
“始皇帝之父羸异人的子嗣单薄,再加上后来的权力之争,剩下的就更是少了。所以臣记得他。
至于说为何子婴当上秦王后他没有跟着享受尊荣,臣也只能料想那只是因为子婴被过继给二世继承的皇位,所以他这个亲父也只能成了兄弟。”
秦皇室的辈份有点乱。
陈平跟着上首的两位等了很久都不见叔孙通继续下去,有点着急,问了句,
“就这些?”
叔孙通有些愕然,“我就只知道这些。”
吕雉听到这,吩咐道,
“陛下的太傅辛苦了。你今天说的这些个话,你知,在场的各位知道,天知,地知。”
叔孙通如临大赦,匆匆地走了出去。
吕雉问陈平道,“陈相怎么看?”
陈平吓了一大跳,忙谦虚道,
“现在大汉的相国是曹参,臣只要一天没有从陛下的手中接过印绶,一天就不能被称为‘相国’,不能坏了朝纲。”
吕雉笑道,“那曲逆侯你怎么看的?”
陈平这才说道,“臣记得当年项羽给高祖皇帝造成了那么大的阻碍,高祖皇帝最后还以‘鲁公’之尊来厚葬了他。
这是为啥?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让那些曾经追随过项羽的人心安,安抚那些仍然追随着项羽的人,以一个仪式止干戈罢了。
当年高祖皇帝进咸阳时,是受了秦王子婴的降书的,所作所为也是深得关中民心的。
从这一点来说,不管前朝皇室后裔做出了啥样的事,只要天下人还以为我大汉朝廷和秦皇室没有冲突,那么我们在面上就要给天下人做出一团和气的样。”
刘盈默不作声。吕雉的脸色不大好看。
陈平却继续道,“这就好比是邻里关系一样。暗地里做得,但明面上却说不得,不能捅破的。
我大汉以前及现在,千万年来,没有人不关心百年之后自己会以怎样的情况存于世的。
事死如事生。
臣认为,现今我大汉朝廷可以就着这事,祭秦人祖陵,以慰关中人心;再借谷家立嬴氏香火,让他们没了造反的道义。”
吕雉没有说话,刘盈思索良久才说道,
“不知曲逆侯可曾记得。朕的父亲曾经听郦食其之谏动过助六国复国之念。
幸好得留侯劝阻。当时留侯的理由是如六国复,人家都去跟随自己的国君了,又有谁会真正感念朕父皇的恩德?
到头来他们甚至会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跟随项羽来对付朕父皇。
你说那时的情形和现在有何不同呢?”
刘盈的话让陈平吃了一惊,记得当年项伯到汉营找张良劝他快逃时,张良把项羽将要起兵的消息告知刘邦。
即使刘邦跟张良的关系那样地亲近倚重,刘邦还是询问了张良与项伯过去的二三事,刘盈现在的这话又何尝不是呢?
陈平这才觉得刘盈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人畜无害,实则是很有当君主的心机的。
不过刘盈的疑虑早就在陈平的意料之中,他说道,
“好像一样,但终归是不一样了。
想当年,高祖皇帝已经把那些有可能造得起来事的人都统统灭掉了。还有故六国,也被从他们的故土上迁到长陵邑,差不多等于断了他们造反的根了。
陛下可知,现在这位子婴之父,在街坊邻里还有关中人眼里,经年累月里只有吕谷氏这么一个孩子,而且还只是一个不能继承父志的女孩儿,又能翻起多大的浪来呢?
还不如趁着他还没有男性的至亲骨血冒出来的当口,坐实了吕谷氏是他独女的事,借此夯实吕家根基更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