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䘵的大婚,差不多算是当年长安城最轰动的事了,没有之一,只有唯一。
究其原因,当属在长安人的眼中,谷家差不多属于比较落魄的家族,居然因为养育出了一个出色的小娘,一下子与长安城中除了皇族外最尊贵的家族联了姻,甚至还与皇族攀上了亲戚。
房屋产业方面的好处自不必说,就是家族地位,也是妥妥地拔高了一只一截。
在这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头,简直太符合普通百姓内心深处的审美了。试问谁不想一夕之间一飞冲天呢?
然则就在如此的良辰美景中,大汉最重要的人之一——曹参却缺席了这场喜宴。
陈平两天前才去看望过他,是跟刘盈一起去的,随行的还有大汉宫廷医术最精湛的侍医去的。
听说,曹参得的是消渴症。
陈平看到曹参时,只觉得他体形消瘦了一大截,身上也浮肿得厉害。陈平亲眼看见,侍医在为曹参把脉时,就那么点力道,都留下了深深的印子,好半天才恢复的。
以前看曹参还好好的,消渴症就好像是一夜之间像春笋那样从地上冒出来似的。不过听曹夫人说,长安城里的名医说这是曹参贪杯的结果。
消渴症,那是汉代的称呼,在现代,它叫糖尿病,是胰岛素代谢异常的结果。
它本身的病症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致命的是它的并发症,比如说伤口难以愈合,身体产生耐药的症状,还有对其他器官的伤害等。
从曹参觉察出症状到现在,顶多超不过两月,可是病情急转直下,那速度却是很惊人的。朝臣中以前得了曹参御酒之利者大多都还感念着他的宽厚仁义,好多都大包小包地带着礼物不只一次来探望过他。
刘盈的眼中多的是恋恋不舍,他语气中少有地有感伤,对曹参说道,
“大汉能有曹相国这样的人,是何其地幸运。我失曹相国,犹如被人生生地断了一臂。心中何其哀痛!”
曹参的精神不大好,刘盈让底下人熬了人参端上来,他却推辞道,
“老臣福薄。陛下送了臣那么多百年人参,可是臣每次服用过后,眼目像是被放在烈焰上灸烤一样,五脏六腑无不是在沸水中翻滚。
这种煎熬一两日都退不下去。
老臣只好辜负陛下的爱惜之意了。”
刘盈表情大恸,陈平也十分地动容。
曹参说道,“臣这一生,本以为会在沛县老家籍籍无名一辈子。没想到上天厚爱,得以遇到高祖皇帝这样的伯乐,才得了以前不曾想象的荣华富贵。
现在想来,依然觉得像是做梦一样。老臣的人生,就好像一场能让人睡着了都能笑醒的梦。”
不消曹参说,陈平也有同感。
刘盈悲痛得不能言语。
曹参却伸出他那肿得有些乌黑发亮的手拉着陈平的手说道,
“臣不足惜。臣知足了。
最让臣放心不下的,还是陛下和皇太后,还有你们护佑下的大汉江山。”
说着,曹参艰难地让四周围的人退下,然后小声地对刘盈和陈平说道,
“陛下,臣接下来的话还请陛下明鉴。切记,切记。
陛下,当初在你的皇太子位的事上,并不是所有的朝臣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这一点不消曹参说,陈平也是深有体会的。
先不说那个数次挑战刘盈和吕雉没有什么背景的戚夫人,就是刘邦的后宫之中长大的儿子里,也有好多是功臣之女所生。
他们虽然既不得刘邦特别的宠爱,也没有吕雉那样的正宫娘娘的母亲,母家与吕氏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饶是这样,那些个当年的皇子们的母家和他们身后的那些个支持者们,却一直没断了念想。
这些个隐藏在暗中的势力,一直都在窥视着机会。
即使刘盈在对待刘如意的事上再宽容,还是熄不了他们对权力的欲望,都在等着最致命的一击。
曹参接着说道,“陛下仁孝,是天下人的福气。
可是,陛下,臣当年虽然因为高祖皇帝批评你‘仁懦’而当廷据理力争。可是臣的心里还是觉得为君者,处在当下这个内忧外患的非常之世,还是得拿出非常之手段,才是对天下人最大的仁慈。
陛下,臣虽然觉得陈平有时很有些无状,可是他有句话说得很对,把那些个最纯正的儒生拉到塞上戍边,他们的那些个对内无比苛刻的唇舌之争,拿去对付匈奴人,根本无用,他们的脑袋还不够人家切萝卜的。
高祖皇帝为陛下除去了最扎手的刺,还请陛下不要把隐患留给后人的好。”
刘盈拉着曹参的手,没有说一句话。
刘盈差不多算是陈平看着长大的,他的这个态度陈平再熟悉不过,就等同于在告诉大家伙,他不认同曹参的这话。
陈平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年刘邦最失策的,莫过于把刘盈交给叔孙通这样的大儒来教导,仁义是有了,可是治理天下的智慧,却是缺失了一大块。
陈平当年的老师虽然也是儒者,但是他却是遵循着孔子入世的人生哲学,以入仕为天下人的己任要求自己和弟子们,很合时宜,并不像叔孙通那样有些脱离了人世间。
叔孙通他自己圆滑得没边,可是却把圣人的道德水准成功地让刘盈不加甄别地接受了。
曹参无奈,只得松开了刘盈的手,对他说道,
“皇子是陛下的底气之一,还请陛下爱惜好众皇子。让有心人因为陛下有正宗的继承人而有所忌惮为好。”
刘盈这才“嗯”了一声。
曹参差不多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有一闪而逝的失望,不过他还是尽心竭力地把想要说的话都交待了,
“陛下,当年那些个选择追随你和皇太后娘娘的臣子,现在也都是对你忠心耿耿的。
长安城还不存在的时候,臣记得,就在栎阳宫中,高祖皇帝宴请众人时就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望陛下就算为了那些舍生忘死携全族追随于你的臣子们也要好好地保重自己。”
曹参再没有说话。
陈平看到,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